2051年10月20日,埃及开罗,A率42.7%。
陷人不安的昏睡,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板上,埃及士兵阿蒙苏提身上覆着一条灰色的毯子,但那并不是过去冬日里母亲为他盖上的舒适被单,那是爬进他的鼻孔、钻进地的肺中的浓烟。他梦见了摧毁他家食品工厂的那场大火,记忆中的温度和凶猛的烈焰都是那样逼真,随后传来了尖叫声。
“火!火!着火了!”
他人的叫喊声将他惊醒,这时他这才猛然意识到,那辛辣苦涩的烟雾味道并非仅仅存在于梦里,他来不及穿戴好衣帽,拎着鞋子就往外跑。埃及局势紧张,社会原本还是相对有序的,但这几天来城里增加了好几十万人,此刻的骚动如地震一般撼动整个城,人们尖叫着、哭喊着跑过一条条街。无论富人还是穷人,眼中都充满恐惧,整座城市都焚烧起来了。
埃及士兵们从木板床上跳了起来,恐慌将疲惫一扫而光,人群拥挤着在他们身边经过,向海那边奔去。有的人怀抱婴孩,多数人什么也没带,成群的孩子从学校和孤儿院跑出来,一个夫人匆忙中抓上了最昂贵的包包,突兀地立在人群里。
这几天来投奔这个城市的难民们没有丝毫喘息时间,手里紧紧攥着已经随他们奔走了成百、上千公里的包裹,里面是全副家当。
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冲去——连通苏伊士运河的港口。
法伊德的工业区刚刚遭遇了轰炸,失控的电动汽车在城里横冲直撞,交通被大肆破坏,街头的信号灯全部失灵,躲在家中的平民在楼上惊恐万分地听见猛烈的撞击声,自家公寓的大铁围栏被撞倒,接着便闻到汽油的味道,然后汽油被一下点燃了。
有些不好的传闻和城里的大火传播得一样快:
关于屠戮与爆炸,关于战车上一排排被斩首的首级,关于饱食内脏的老鼠,AI要清洗整座城了。
人们唯一切实的希望就是出城,去海边,自己的家乡法伊德已在他们身边消融了。
阿蒙苏提背靠一座谷仓外墙大口喘息着,脑袋耷拉在胸前,烂不堪的军装上布满干血迹、污渍遍布,瘀青的脚趾从靴子的破洞中伸出。
几百米开外,一个妇人和她的女儿走上这条街,她们都穿着干净清爽的浅色连衣裙。母亲紧紧搂着一个婴孩,细棉布衣裳上面缀着粉色的雏菊,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边走边说着话,她四下张望,动作中表露出急切与好奇。
妇女知道城里有事发生,但不知道是什么事。
短短几天内,这座美丽的城市发生了陡然的转变。尽管最近埃及的其他地区变故很多,但法伊德自50年AI军队攻占期间的短暂动荡后,一直是相对平静的,居民们都莫名地忽略了发生在地中海其他地方的冲突。
在这温暖的秋日里,有人在街上叫卖无花果,杏仁和石榴,市井中有包着头巾的阿拉伯人,有讲科普特语的科普特人,也有戴着毡帽的土耳其人,他们用各种各样的语言为自己的商品讨价还价。
上个月,歌剧院的票夜夜售磬,露天咖啡馆人满为患,客人伴着弦乐四重奏哼唱小夜曲。仅一个星期前,这条街上还飘散着茉莉花的芬芳和面点作坊里新出炉面包的香气。
几天前,成千上万的中东联军士兵突然出现,从中东沿海城市逃来的中东难民也随之流浪奔走,和士兵们一样,他们也是为了躲避AI军队而狼狈逃亡,巷子里充斥着久未洗澡的男人们散发出的汗臭。
法伊德的居民开始害怕,尤其是听闻AI军队已逼近市郊。
“快,亲爱的,我们快点走。”妇女的口吻中流露出克制的警惕,路过歪七扭八躺着的一排联军士兵时,她匆匆瞥了一眼面前的队伍,联军士兵们的脑袋全都耷拉着,一副好像倒在了行刑队枪口下的模样。
他们意识模糊,因为几千公里的跋涉中只是吃了点从市镇和居民区劫掠的食物,此外几乎没有获得任何供给,他们是精疲力竭得昏睡过去的。
正在此时,妇人突然发现有个士兵在瞪着她们看。
“我们得回家去,快走!”她说道,拉起孩子几乎跑了起来,各条街上要么是一片诡异的沉寂,要么是躁动的人流,悄悄行走的野狗在垃圾桶觅食,一切都昭示着一个不同于往日的法伊德。
她不是害怕,而是心神不宁。
她万分警觉,像是躲在阴影中的蝙蝠,她感觉到法伊德存在一种不可知而又不断通近的危险。
海港中,英国、法国,意大利和美国的战舰曝晒着冬日稀缺的阳光,却看不见一条飘扬着埃及国旗的舰船,他们来得太迟了。
一艘国际货轮舰艇已经载着他们成千上万名战友离开了。
“我们必须试着出去。”阿蒙苏提对手下的士兵说。他感到自一名最年轻的新兵扯着自己有负于他们——让他们困在这个城市中。
“我们这样目标太大了,不是吗?一个穿着军装衬衫说道。
“只要城市被AI认定为清剿目标,谁都逃不了。”上尉说。
“但如果我们分散行动,走不同的路线去港口,就可能是安全的,而且不会太惹眼。”
“那我们在哪里碰头?”
“只要有机会上船,就一定要跟着走,我们会在萨利希耶再见面的。”
他们已经相伴了两年,暂别后每个人就必须自己照顾自己了,阿蒙苏提注视着衣衫褴楼的战友们加入汹涌的人潮,很快,他们就融入了众人之中。
在跟上去之前,阿蒙苏提朝身后看去,柱柱火苗和烟雾正腾空而起,他的脚下的水泥地突然随着一阵爆炸晃动起来,接着,他听见一幢楼房轰然垮塌、玻璃进裂飞溅的声响,还有石质结构坠地的重击声。
和城里的几十万人一样,他也感到自己要来不及逃出这座燃烧的城市了。
港口、市民和难民正为上船争得不可开交,人群本是有序而安静地排着队等候上船的,后来却上演了骚乱——城市大面积着火,消防系统失灵,仅几百米开外就有暴行在发生,人们恐慌得失了控。
越来越多的人拥塞在这片沿海延伸五公里,宽几百米的空地上,恐惧持续升温,大难就要来临。
独自一人又无包袱拖累,阿蒙苏提被挤到人群中央,他能看到海面上成排队等待起航的小艇中高高堆着的椅子、床垫与皮箱,一条本应只搭乘五人和一张渔网的船上,硬生生挤了二十个人,因此爆满的船只外围不停有人扑通一声坠入了海里,试图游向最近的一艘意大利商船乞求获救。
偶然有枪声响起,那是AI潜伏的狙击手在射击维持秩序的警察和联军士兵,成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数字游戏。
在众人的注视中,商船没有提供援手,那个人在挣扎着活活沉入水底。
过去几个月来,一闪而过的羞耻和恐惧一直萦绕在阿蒙苏提的梦中,可如今,这些情绪在他清醒的时刻也来纠缠他了。
阿蒙苏提转过身,背向大海,逆着人潮挤出去,烟雾刺得他落下泪来,内心的苦楚更让他哽咽。
他不能离开。
良心已背负着沉重的罪行,他怎能推开这些男女老少神上前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比他更有理由活下去。
在游击进攻的日子里,士兵们沉溺在仇恨和恐惧的浪潮中,可如今,只剩下自厌、自憎撕扯着他们的内心,AI的种种暴行浮现在他的眼前,一件,一件,又一件,再一件…法伊德港口消失了,他的眼前唯有昔日那些黑暗的影像。
若有人未全然投入逃离,定能留意到一个瘦骨嶙峋、皮肤黝黑的士兵正梦游般地离开杂乱无章的海滨,乱草似的头发上布满白色的粉尘,泪水在未老先衰、遍布深壑皱纹的脸上纵横奔流。
从相反方向走来一个带着两个穿绣花连衣裙女儿的妇人,她竭力想为自己和女儿找到容身之处。
“是去东坎塔拉的吗?”她不停地询问旁人,跟随着指引走向一艘开出法伊德中型轮船的等候队列,即便大难临头,上船的大伙儿还是硬撑着让出一条窄道为这母女三人让路,孩子们可怜的哭声足以在最硬的心肠中唤起柔情。
妇人前行之际,附近的一座房子也燃了起来,火星四溅,此时,她距队首只有数米之遥了。
就在这时,一粒火星掉落在小女孩的衣袖上,身上的布料迅速熔化,灼烧着下面的皮肤,小女孩痛得缩回拉着母亲的手去拍掉火星,这时,她的母亲被匆匆向前推去,转瞬间已被推上了一艘去往轮船的小艇。
妇人意识到自己年仅5岁的大女儿没有跟上来,便扯起嗓子大声呼叫起来,目光左右扫视岸上的人群,不见其影。
“我的阿米莉亚在哪儿?我的女儿!我的孩子!”
她嚷嚷着要求下船,抱着年幼的孩童拼命想要起身离开,这个举动使小船剧烈摇晃起来。
这样的摇晃显然给每个人都带来了风险。
“大家都拼了命想上船,你倒好,想下船!”一个壮实的男人喷了她一句,抓住妇女的手腕,拽着她坐下。
“赶紧给我坐好,这样大家才能离开这儿!会有人帮你把孩子带回去的。”
那个被分隔开的小姑娘和岸边之间隔着一道人墙,不见母亲的呼喊与眼泪。
四下的喊叫声、恐惧与火焰仿佛织成了一个大旋涡,走失的女孩却异常的冷静,她慢悠悠地离开了港口,皮肤上的灼伤开始生疼。
这时,阿蒙苏提仍漫无目的地离开人群,他的脑袋一阵阵剧痛,周围的尖叫声仿佛都刺进了他的头骨里。他在一处快餐店的门廊前颓然坐下,双手捧住脑袋想要阻隔喧嚣。
他好像感觉到了孩子注视的目光,终于抬起头来:
这个小天使让他重新鼓足了勇气。
“你受伤了。”
“痛。”女孩勇敢地开口说道。
被烫伤的皮肤已经裸露在外,伤口需要包扎,阿蒙苏提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衬衫袖子。
“你需要好好包扎一下伤口,但这会儿,这也能管点用。”他把那块布缠在她的胳膊上,厚实的卡其棉布与精致的白色细棉布并列,看上去很不协调。
他注意到她衣服上绣着的精巧花朵。
“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晃悠?”
女孩指了指拥挤的港口:
“妈妈在那儿,我们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