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2日凌晨三点,又有一批来自城中的联军伤员来到隔离区,志愿者和护士一下陷入极度忙碌之中,哀号和尖叫的声乐组合从用白色隔板围成的处理室中传出,在低温的夜晚里久久不息,令人十分不安。
在高高的铁围栏边,自愿值夜班的阿蒙苏提对这样的场景已是司空见惯,他手执枪械站在监控旁,时刻注意着墙里墙外的动静。一个手中拿着急救包的医生和她的助手从其他营房赶过来,助手手里提着一篮子药品和医疗器具。
经过燃烧医学废料的油桶篝火,他们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那幢临时棚,助手伸手拉开隔离帘,两人相继进入到惨叫不断的处理室,这时,另一个医生已经在准备注射器了。
透过铁丝网网眼,借着手电,阿蒙苏提能勉强够看到临近的原野,在法伊德港西北处的城镇盖萨辛,黄色的沙漠中夹杂有大片改造过的圆形农田,这种圆形农地半径450米到500米不等,五十多个圆整齐排列成一块长方形,长方形的试验田外则是小块的方形田地,形状特殊的圈间间隙也充释着这样的方块田地,为了提高土地利用率,一点空间也不浪费。
在这样天气不好的夜晚,从北部工业城市飘来的污染物会完全遮住月光,谢天谢地,常年弥漫在欧洲的“核微粒雾霾”通常都会飘往东欧或者北冰洋,一些居住在地中海海岸的居民迫于无奈地忍受那些持续不断的灰色云团,在辐射颗粒下艰难生存。
检查其他病人状态时,医生和她的助手在一个靠门的病床前停住脚步。
“听起来很糊。”戴着助听器问诊的男医生说道,另外两人没有立即回应。
女医生放下急救包,坐到床边。从助手那里接过填充好药物的注射器,透过白炽灯灯管发出的冷光,她再次检查针筒中的药剂。
这个看上去60多岁的病人躺在病床上,挣扎翻滚,不停嚎叫,抬腿蹬端,上了止血棉的手臂在空气中胡乱挥舞,其实他还不到五十岁,但头发却已经全白了,紧闭的眼皮在狂乱地抖动着,女医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癫狂,也没有人具体知道原因,但这样的状态已经足够让其他人感到害怕了。
和其他病人不同的是,这个中年人配备了很多昂贵的医疗实施,待遇明显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能用镇定剂吗?”
女医生看了眼床边墙上放置的监视仪器,病人的一切体征都显示在屏幕上,数据也会通过感应器被记录下来,以供随后进行分析。从某种角度讲,这些记录应该不能给其他同样症状的人作参考,这是源于心理的疾病。
“他是从城里来的吗?”
“是的,他的陪护人员送他来的。”
“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自己弄得,神志不是很清楚。”
“这是虚拟端使用过度?”
这种饱受折磨的表情让她想起了一些过去的医学案例,虚拟端会对人的精神产生非同寻常的影响力:
在2040年左右,虚拟端被作为一种虚拟体验工具使用,虚拟端和赛博游戏中的“超梦”技术理念相似,但功能并不齐全,几乎没什么真实的体验感,由于出现严重副作用,相关产品没有大规模投入到全球市场。不过,虚拟端在网络办公方面还是很便捷的,像面对面VR会议,在线课堂,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网络体验。
女医生将填满药物的注射器抵在病人的右手臂上,按住注射器一端慢推,注射器中的混合药剂迅速无痛地通过静脉注入到病人的身体中。
过了大约五分多钟,药剂才明显有效果。
病人手脚的挥舞频率渐渐变慢,最终停止,口中发出的呻吟声也平息下去,女医生拉深吸一口气,转向她的同伴们:
“现在他能够好好休息了。”女医生一边点头,一边关上急救包。
“让他进入到单独的房间,叫他的看护人员继续守在他身边。”
“要是他不能维系自己仅存的理智,那我们只能远离他们。”
阿蒙苏提独自在夜晚的室外仰望星空,他打了个哆嗦,希望AI的炮火不会往这边过来,如果AI发现了,那个时候将是他们的末日。
交班的时候,阿蒙苏提和同僚谈起中东联军的进展。
“我只知道大家正在执行多个计划,以阻止‘空’离开。”
“首先空军先是派战机摧毁‘空’的防护网,然后尝试让防空部队插进法伊德的郊外,现在防空任务也失败了。”他摇摇头,同僚想草草结束这个话题,阿蒙苏提望着远方的天空,低垂下双眼:
“我们没有时间了。”他再一次看着同僚被弹片刮伤的脸。
“虽然牺牲的确是避免不了的,但我不希望很更多的人死于这场浩劫之中,敌人的攻势让我们别无选择。”
“牺牲部分总要好过让人类整体灭绝。”尽管脸上充满了哀伤,阿蒙苏提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如果我们的努力全都失败了呢?”
“对于有智慧的生物,灭绝的恐惧是一种强大的动机,如果人类之间能再信任一点…”阿蒙苏提用力摇摇头:
“你知道的,即便把伤亡数字公布给上面,也不会发生什么事,他们只会耸耸肩,将那些资料推到一旁,说这个方法不行。”
人类之所以第一时间没能抵挡住AI的进攻,是因为世界各地在战后重建计划已经投入了大笔金钱,许多围绕它建立起的政策、项目成为人们的主要工作,为失业的人们提供必要的政策、岗位,但与二战后执行的马歇尔计划对欧洲经济复苏的效果相比,显得有点力不从心。
“对我们而言,活下去的动力只有生存吧。”面前的同僚这样说道。
“我们冒着危险,用我们的生命阻止这场错得可怕的屠戮,却什么也得不到。”阿蒙苏提不是很赞同他的观点。
“如果真的有奇迹出现,对于我们这些聚集在世界角落的人,什么是噩梦,什么又才是真实,除了战斗,其他选择是不存在的,和全人类的生存相比,几个人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
阿蒙苏提将目光转开:
“你知道,这不是我们希望背负的重担。这份责任被毫无缘由地抛在了我们的肩上,但如果可以,我一定会丢下它。” 同僚看着阿蒙苏提犹豫的神情,抬起头望向朦胧的天色,在这一瞬间,他站直身子,努力眺望原野之外的天空。
士兵和逃难的普通人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不能投降,不能屈服于敌人的铁幕。”面对同僚眼里的眼光,阿蒙苏提感到很惭愧。
阿蒙苏提知道,疯狂还是理智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只有那些噩梦,二战、三战,人们甘愿为他的祖国献出生命,而他,阿蒙苏提,面对AI的残暴手段,他怎能不追随前人的钢铁意志?他必须继续战斗!这是一名军人应有的作为。只有这样才无愧为一名真正的人类。
同僚说得很对,投降不是他们应该做的。
“你叫什么名字?”
“鲁埃尔。”
“我会和你们一起行动,鲁埃尔。” 阿蒙苏提内心不再动摇,由衷地说道,这很明显是发自内心的。
在联军队伍完成集结出发增援法伊德的时候,阿蒙苏提去到教堂看了阿米莉亚最后一眼,即便战事不断,阿米莉亚躺在教堂长座上,身上盖着薄毯睡得很熟,阿蒙苏提放下心来,往门口走去。
2051年10月25日清晨,他们进攻了被占领的埃及政府军驻地和偏远沙漠的联军哨所,剿灭了一部分AI空降军,大获全胜。他们虽然进展缓慢,但毕竟在稳扎稳打地收回国土,尽管埃及政府无所作为,联军带领着大小抵抗组织证明自己的实力不可小觑。
离开法伊德一周之后,他们正式加入到夺回苏伊士运河的战役中,在行军路上,他们途径格纳耶并得到了几天假期,有的本地人见到了挚爱的亲人,他们依然处处小心,避开路障和行为诡异的陌生人,他们昼伏夜行,只能搭乘那些依然有燃油的农民车子,隐蔽行踪。
快到11月了,两个青年走在街边,家和家人近在咫尺,返乡令人欢喜,但也有人发现格纳耶基同他们离开时场景大相径庭,全城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中央大街的繁华和两侧人行道上熙来攘往的画面早已荡然无存。商店门窗大多用木板钉住,尚在营业的店铺橱窗里空空如也、街边的小商小贩不复存在。
火车站附近曾经有很多美食,现在只剩下两个供给应急食物的地点,几个埃及士兵站在街边,简单交谈着。
阿蒙苏提看到一群正在翻一个大垃圾箱寻找食物的孩子,他们在前线也曾忍饥挨饿,可从没饿得这样走投无路。乡野至少总有什么植物可以熬成汤果腹,甚至还能找到水果、坚果和根茎,下载到手机本地的识别图鉴能教他们哪些东西能吃,那些东西有毒,大自然总会长出可食之物,而城市的石子路,在冬天只有车轮带来的沙尘颗粒。
如今气温略有回升,格纳耶周围的智能大棚要恢复生产,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对于腹内空空的人,这里只是一片贫瘠的荒原。
“现在最好分开走。”鲁埃尔说,知道自己必须避免被人认出来,沉重的靴子和胡子拉碴的脸让他们很惹眼。
“你觉得咱们看起来像强盗吗?” 阿蒙苏提突然问道。
“很遗憾,挺像的。”
孤身一人很容易混进人堆、消失在商店的门洞或融人拥挤的咖啡馆里,每个联军士兵在放假前都已得到警告,无论是谁都不能信任。
AI卧底可能乔装成服务员、保安、清洁工等能帮它们找出联军动向的人类社会成员,也会有人类叛徒因为需要养家糊口来监视同胞,与敌为友就可能缓解饥肠辘辘的状况。
饥饿使格纳耶变成危机四伏的凶险之地。
在他们眼中,那些人类叛徒都是招人恨、招人厌的角色,因为他们正为AI卖命,但换个角度,他们也实在是进退两难,要是拒绝合作,难免会遭到AI的折磨和处决。也有些人坚守道德底线,冒着风险帮助中东联军,可谁说得清哪个是敌哪个是友呢?保险起见,通通避开是上策。
“咱们二十四小时之后见。” 鲁埃尔看了看表,几个月来,这块表伴随他一路颠簸,现在竟还很准,真是奇迹。
阿蒙苏提独自来到宽阔的大桥边,享受着午后难得的阳光,欣赏着波光粼粼的苏伊士运河和城区,风景依旧。咖啡店座上常客中有许多联军士兵,甚至还有几个埃及姑娘夹杂其间同他们闲聊,此外还有几伙面容精致、衣着富态的欧洲商人。
阿蒙苏提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一名理性主义者,但当他和其他成百上千的人回到战场,直面心中的恐怖梦魇时,就再也不会相信命运了。
所有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结局,全部被浓缩在在流血的箴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