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2年，3月2日，美国，旧金山市。
大清早，甚至还没等太阳出来，积雪就开始融化了。来去都是同样的方式，任性而仓促，好像整个风暴都是大自然所犯的一个难堪的错误，一个后悔不迭的失误，因而它想尽可能快地把痕迹抹去，忘却似的。
温度跃升到12摄氏度了，海面上升腾起一阵迷人的浓雾来，阵势大得快把天边的黎明隐没了。
沉吟着，叹息着，滴答着，雪很快融化成了雪水，继而雪水又更快地融成了水，进入到城市的下水道，继而又通过水质净化流向临近城市的港湾。
早上八点钟，等研究员丹尼尔准备开车进北部市区的时候，就不单是被道路上的冰所阻碍，还得加上漆黑的稀雪泥了。
克拉克斯独自ー人在办公室里。
“你来得挺早的，丹尼尔。”他抬头发现克拉克斯就站在门口，丹尼尔日常问候道：
“哦，我还以为你在楼上。”
自动门开启，窗明几净的办公楼里，他们快步进到一间普通装修的办公室。
“公司到九点才正常营业吧。”
“是的。”克拉克斯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很响亮，挺愉快的样子，跟平时一样，它一见到人就没源头地兴致高涨，好像自己很孤独，有人陪伴让它很开心似的。
服务AI给丹尼尔倒了杯咖啡，还给他端来一份撒上糖粉的炸面包圈，然后他们都坐下来，中间隔着一张白色的长木桌。
“我打算今天中午尽快到实验室里取一下文件。”丹尼尔喝了口咖啡，继续说道：
“可我忘了你还没有给我访客权限。”
“你确实需要等待，‘陨星’研究所正在开展每月的例行检查，有可能你今天下午都进不去。”丹尼尔嘴唇上的小胡子上沾着糖屑，点点头。
“聊点其他的，有人说一看我的脸就会觉得我是实诚人。”
克拉克斯仔细端详助手丹尼尔的脸，说道：
“与数据库资料对比，比我预想的更一本正经。”
“真是那么回事儿?我还以为没有那么严重。”丹尼尔擦掉嘴唇上的糖粉，从窗户里望着街对面的联邦邮局。
“除此之外，我得一直等到简过来这里。”
“那大概得九点左右，今天这边多处道路管制，开车的话可能要耽误几分钟了。”丹尼尔依旧看着外面的邮局，嘴唇微微皱了一下。
“没关系，反正她到这里也要等。”
窗户那边，街道潮湿泥泞，天开始下起小雨来。
办公楼后的私立学校摇响了上课铃，周围的道路已然空空荡荡，邮局局长涅森转身出门，步行前往200米处的鲍勃牛排馆，他要了瓶啤酒，又要了一份特价午餐，吃光便起身去赴约。
邮局对面的公共汽车站台上，与他站在一起的是一位有着红头发的先生，他手中拿着一个圆顶礼帽，正在用那双兴奋不安的眼睛扫视着对面协助机器分检快递的那些邮政小姐，第二位女士无疑是三人中最漂亮的一个，局长涅森深有体会，而她本人也很是以此而自豪。
车还有两分钟才到，而那位先生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从他激动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很喜欢那类多情而轻佻的女性，他本人其貌不扬，一副可怜相。
靠近货车的姑娘身材很好，丰满圆润，脸颊微红，可是脸形太方太大，一头浓又密的栗色短发像一溜宽大的窗帘盖住了头顶，伸出一绺儿拉在前额上。她一边笑一边和两个同伴说着话，突然开怀大笑起来，看样子是说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儿，其他两位同事只是笑着而不回答，于是笑完之后，她便认真投入到工作中。
涅森默默无言地面对着邮局，若是平常，他很少会监督着这些劳工们工作，他想她们这么年轻、健康、容貌尚佳却做着一份体力活。
也许她们缺少一些资历，AI才把她们分配到这里工作，邮局建了快40多年了，涅森也开始关心起机构的门面了。
他回忆起前不久一位来邮局办理寄快递的妇人：
她生性胆怯，体形削瘦，身材干瘪，多年的经济拈据与营养不良使得她有点神情呆板，萎靡不振，过早地进入到人老珠黄的阶段。
他只要闭起双眼，一张苍白的、爬满皱纹的、诚惶诚恐的面孔就浮现在他的眼前，在那张脸上，长着一双幽深的黑眼睛，怯生生微启嘴唇，有人在低声说话，听起来是那么静谧，又是那么清楚：
“我的儿子还留在前线，可能没有办法活下去了，我给他寄一些他爱吃的东西，我该支付多少邮费？”
下午一点半，涅森坐车到了约定的旧金山要塞公园，公园占地面积非常大，这附近同样有很多写字楼，但楼价很高，基本上都是白人住在这里，平时很多人来这里跑步、遛狗。
一些退伍军人的住所就隐藏在优美的公园树林里面，打扫得干净的羊肠小道如毛细血管般遍布其中，漂亮的人造湖养了很多水鸭，鸭子被饲养员喂养得胖胖的，这里之所以用“要塞”命名，是因为公园遗留一些炮台等防御工事，之前是一个军事重地。
涅森和自己从前线归来的儿子金特利约定，在公园的安迪·戈兹沃西雕塑前相见，涅森站在离处不远的那条林荫道的尽头，停立在一棵大树下。在公园静谧暗淡的绿荫中，一位女子身着一条白裙，裙边飘飘忽忽，十分显眼。
她身材修长，脸色偏白，非常文静，神态安宁，当女子经过涅森面前石路的时候，涅森仔细端详着女子的面容，眼睛是银灰色的，神情宁静，什么也没有显露，只是十分专注。
在这张漂亮的面孔上，五官精致，如混血儿一般奇特而夺目的美丽，表情不算鲜明，一派温顺，即便是普通的微笑，看上去既可爱又悲哀。
“你好。”涅森友好地招呼道，女子在他的面前收住了脚步：
“你等了很久了吧?”她徐缓地吐出一个个词语，吐词清晰，嗓音平稳，但那是失落而没有生机的平稳，单调平静，但那是令人窒息的平静。
“你要遇到的并不是我。”仿佛一股冷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到此时，涅森便不好再开口说下去，一直到那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出现：
“爸！”
他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一个身着衬衫的青年出现在自己眼前：
“金特利！” 满面疲倦的父亲与姗姗来迟的儿子抱在了一起，短暂间，默默无语。
微风中，那条白裙子的皱褶却那么安然宁静，那样纹丝不动。莱恩头戴一顶普通的英格兰麻纱礼帽，这帽子边缘上饰有白色的细小飘带。帽子侧戴着，斜下的帽檐遮住它那张宁静的脸，零碎的阳光投射出一束黄色的阴影。
站在第三阶台阶上，它的身体向一侧微微倾着，它用手上那把轻便雨伞的尖端支撑着石阶台面，远望着雕塑前热泪盈眶的父子，驻留一会儿便转身离开，它那只纤细、冰冷的右手握着伞柄，伞尖在高尔夫球场的沙土地上从右向左地勾画着弧线。
这个时刻，短暂而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