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周家内宅的墙壁上,挂着一副牌匾,上书‘雁归世第’。
雁归自然是雁归城的雁归,世第则是世家的意思。
常有大族将此类牌匾高挂于大堂,用来表示自家的源远流长。
但周家取代邓家,不过是近些年的事情,从周熊这一代往下数,连三代都未到,如何称得上世家?若真有人如此夸赞周家,恐怕周家人只能听出来讽刺。
所以,这并非是周家的牌匾。
这只能是邓家留下来的牌匾。
但是,为何这副牌匾不仅没有被毁,还能高挂在周家家主周熊的房间中?
要知道,哪怕是街头的混子都知道,周熊曾在邓家为奴,最恨的便是有人称其为‘家生子’。
以往有不怕死敢如此喊的,无一例外,都被废了武功,投入了周家的兽笼当中,死于猛兽之口。
这个问题,既无人敢问,也无人会问。
所以,它的答案,或许世上只有周熊自己知道了。
许久不曾钓鱼了。
周熊此时已望了墙上的牌匾许久,忽而如此想到,于是便拿了渔具,提了两把胡床,走出幽深的房门,往院中走去。
一路上,他见了许多面带仓惶之色的自家仆人,其中不乏有身背细软,手持贵重之物,欲要逃跑者。
自从老三被人斩杀于繁花巷后,市井里便有了传闻,说周家得罪了定南王,抄家灭族指日可待,府中上下便人心浮动了起来。如今有消息灵通的,听说有数百人气势汹汹的往城南来,便成群结队地想要揽些钱财逃跑。
指望这些人忠心耿耿是相当不现实的事,周家可谓‘声名远播’,敢来这里做事的人,不是为了钱财,就是想体验一番为虎作伥肆意妄为的感觉。若真要算起周家的罪行来,恐怕这些下人得承担相当大的一部分。
周熊往日积威甚重,不少人见了他便双腿发软,其中不乏直接低头跪地讨饶者,但也有横了一条心想要逃跑的人。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周熊俱都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的往池塘方向走去。
周家接手了邓家的产业,揽财无数,但住的依旧是原来邓家的宅邸,只不过推倒重建了一部分,许多建筑仍保持原貌,不曾改变。
院子里的池塘便算是一个,是之前邓家所挖,并没有被填埋,而是一直保留着。不过,里面虽散养了些鱼儿,却并非什么名贵品种,也未曾安排专人照顾。
到了池塘边,周熊挑了个差不多的位置放下胡床,坐了下去,但尚未来得及挥杆,耳旁便传来了野兽的嘶吼声。
有些吵闹。
于是他想了想,又放下了鱼竿,走到了同样摆在院子里,就在池塘不远处的兽笼旁,然后打开了笼子。
人与猛兽相搏若想演的好看,自然不能抹除了野兽的凶性。是以周熊平日里并不会往兽笼内投食,这样一来,等有人投笼时,野兽才会更具有攻击性。
而周熊上一次投人入笼,还是定南王初入城的事了。
如今这猛兽饿了许多天,自然不会考虑打开笼门的人是谁,当下便扑击而来。
周熊面对这一扑却是面色不变,一个侧身闪过,颇有些云淡风轻的意味。随后,抬起右手,平平递出。
只见刚扑出笼的猛兽悲嚎一声,身体便如蜡烛遇热刀,转瞬间一分为二。
血液汩汩而出,很快浸染了脚下的土地,周熊却不甚在乎,看都未曾看一眼,便往下一个笼子走去。
而他做下如此血腥之事,右手却连丝毫血液也未沾上,在阳光的照射,隐隐还散发出七彩的光辉。
这便是罡气。
话本中,总爱将江湖人士的高低划个分明,什么一流高手、二流高手、三流高手,其实皆是无稽之谈。
兵器心态,天气环境...诸如此类,能影响身处二重楼武者们发挥的东西实在太多。未到刀兵加身,生死既分的最后关头,谁都说不清楚,到底谁比谁更厉害。
但江湖侠客们若能更上一重楼,便可见得新的风景。
其名曰,宗师。
宗师之所以能区别于一般习武中人,冲阵杀敌无所惧,登临第三重楼,其关键所在,便是罡气。
罡气形态千变万化,防身杀敌皆不在话下,配合上身神与武道直觉,足以令宗师无视绝大多数外界环境,下毒暗杀几无可能。
唯有宗师可杀宗师,此话绝非虚言。
纵然罡气亦会损耗,需要回气,但活人并非死木,大可一走了之。
除非有宗师一心求死,否则再多的二重楼武者,也别想杀得了任何一名宗师。
若周家家主周熊不是这三重楼的宗师之境,也无法从财狼环伺的环境中,将邓家大部分家产一口吞下。
院中兽笼共有七座,其中关着的皆是饱尝人血,凶性十足的野兽。奈何周熊乃是宗师境界,锐齿利爪尚不足以洞穿其身上罡衣。杀起来却是比杀鸡还要容易些。
事情做完后,周熊便回了池塘边,怡然自得的钓起了鱼来。
而不知何时起,连宅子里纷纷扰扰的声音都消失了。
有个年轻人从院外走了进来,口中恭敬地称呼道:“父亲。”
周熊没有回头,只是盯着被秋风吹皱的池水,淡淡地问道:“杀完了?”
那年轻人抱着剑,平静地回答:
“杀完了。”
一问一答之后,周熊未再多言。
周家的长女周宁,来时心里本带着些疑问,但终归是未曾开口,只是抱着剑,侍立于父亲身侧,等候着吩咐。
不远处的池塘,有一股秋风经过,吹下了几片叶子,让它们打着旋落入了池塘中,泛起了些涟漪。
说起来,已经是秋天了啊。
周宁嗅着空气中隐约的桂花香味,忽而有些走神地想着。
这会儿的周家前院,没了人气,不再如往日繁华,有些寂寥。
但周宁却觉得,眼下要比往常更好,更安静些。
让她有些想起了年幼时的日子。
时隔多年,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那会儿,父亲作为家生子,离不开邓家,哪怕是成了家,有了女儿,也依旧成天跟在邓家的公子后头,做些琐碎的杂事。
好在,邓家的公子虽有些纨绔,但对自己人却是极好,常会有些打赏分下来。
因此,虽说是寄人篱下,为人作仆,一家三口的生活却算不上拮据,周宁的童年也常伴着欢声笑语。
她还记得,有一年,父亲抱着她,开玩笑般的哄她去摇池塘旁的那两颗桂花树,说等摇下来的桂花数量够了,便去酿一坛桂花酒,埋入桂花树下,待她及笄,再取出来。
周宁倒还真信了,也不顾自己人小力弱,日复一日的去摇那两颗桂花树。
但还未等桂花攒够,邓家便变天了。
很多人和事都变了。
母亲死了,邓家没了,父亲成了新的地方豪强,也变了许多,开始往后宅里带起了女人,很快给自己添了两个弟弟,性格也逐渐变得残暴......
这一切都让周宁有些无所适从,于是她慌忙捡了两本并不如何高深的剑法与心法,把自己关在了周家深处的小院内。
久居深宅,不知寒暑,周宁甚少出现于人前。于是外界对她一无所知,仆人们多半也不过知道周家有这么个人。
作为周家理论上的继承人,周宁过得很隐形。
平日里也无甚喜好,无事时,便一个人坐在房中院内发呆、练武,父亲也极少传唤她,从不与她说些什么,也不要她做些什么。
今日算是个例外。
本来府中的骚乱不该发生,或者说,即使是发生了,也不该持续这么久才是。
无须父亲这个宗师亲自出手,府内的家兵或是几位门客,都可以很快处理好这件事。
但偏偏他们此时皆未在府中,以至于情况愈演愈烈,甚至有胆大的人,想要闯进后宅内。
周宁这才出手,持着剑,将外面这些作乱的仆人斩杀殆尽。
这也是她第一次杀人。
意外的没什么恶心感与负罪感,只觉得像是有什么落在了空处,令人有些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