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那是一月的尾巴。罕见地,天空在阴暗低沉的同时却又捎带上了冬日的暖阳。尽管如此,可那在浓重水汽干扰下显得有些模糊的太阳到底能为行人提供几丝温暖仍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
在被阴云切割得四分五裂的天穹下,我站在了云家的家宅门前。
虽然说是所谓的“家宅”,但就占地面积的大小来说,即使称其为“庄园”也毫不为过。占地面积足有一个商业中心那么大的地块就这样被包裹在整齐的红砖墙内,如一位历经了弥久岁月的老人,静静地坐落在这名为“零区”的繁华都市一角。
阳光勉强地漫过云翳,厚重铁门上的墨色栏杆拉下斜长的黑影,像是一个牢笼,囚禁住我的影子。几乎占据了墙内九成面积的葱郁密林的一角透过栏杆窄窄的缝隙映入我同样狭窄的视野。苍然的古木掩映着石子路的黑褐色将浅草的淡绿割扯成两块,一直贯穿了整片土地。
轻轻吐气,感受着空气从肺部被抽离,化作白色的哈气慢悠悠地弥散在冬日寒冷的空气里。也许是提前和主人打过招呼的缘故,在我按下安装在墙上的门铃几秒钟后,冰冷的铁门随着“哐当”的脆响缓缓向内打开。
门后的小径幽深而静谧,透过密实叶片的阳光,如星点般,缀在我的身上,眼中。那是如幻蝶般翩飞的光点,美丽却又虚幻,但对于行走在这片黑暗的人来说,即便是名为“以太”的虚无也会很耀眼吧?
晃过长长的林荫道,听着喷泉涌出清冽的低响,我最终一步一步接近了那藏在密林深处的三层尖顶红砖建筑。

“欢迎啊,亚兰。”
一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毫不虚伪的问候便传入我耳中,久违的声音还是同样的温柔。
“看样子你还蛮闲的呀,小侑。”
我走过不长的玄关,洁白的墙壁从我身边闪过,那之后,屋内宽大的客厅呈现在我眼前。
一套白棕相间的真皮沙发,一张水晶般透明的茶几,简单的陈设占据了大半的白色地砖。没有电视,没有长展的画幅和多余的装饰,只有一尘不染的“空”与纯净。
衰弱的阳光透过同时用作墙壁的巨大落地窗,名为云侑的少年就安稳的近乎虚弱地坐在一把古朴的躺椅上,沐浴着阳光。
虽然只是一名高一的学生,但云侑已经可以算是我们中学最受欢迎的人物了。当然,说他是我们中学的招牌也是没有问题的,毕竟除了学生的身份外,他也同时是位于“零区”顶端的家族——云家的继承人。
由于他的家长一直在“零区”以外的地域,所以自从几年前,这个如今也只有15岁的家伙便成为了云家在“零区”的实际意义上的代理人。
虽然在现在看来,这样的理由实在荒谬,但在当时,无论是零区内外,我们都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实际上我是累得要命啊!”放寒假起就没有见过面的小侑做了一个“你随意”的手势,微笑着回答我的玩笑。在这异国的寒冬里,他的笑容似乎远比那病态的阳光更加温暖人心。
他是我——亚兰·艾德礼,在来到这个名为“零区”的不属于任何国家的是非之地后唯一的挚友。尽管只认识了他一学期,但他的笑容早已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那不是属于人类的微笑。
——有如超越凡尘的精灵,高傲的帝王和温柔的王子同时在这孤坐在隐秘于密林中红色王城的少年身上再现。
——没有“人”是完美的,正因如此,完美的他:恰到好处遮住左眼和右眉的细碎刘海,微微翘起的眼角,琥珀色瞳孔中闪烁着的点点星光如氤氲的莱茵河泛起涟漪,还有——那有着女性般柔美的俊秀少年的微笑,才会让人在着迷的同时感觉到陌生与疏离。
——他几乎像是一个“幻想”,超越了一切人、事乃至物的“幻想之人”,显得是那样的虚幻而又生动。
即便我知道这样的感觉并不真实,但是——
又有谁会拒绝高高的流云洒下的荫蔽呢?

“亚兰,可以麻烦你告诉我复仇和杀人有什么区别吗?
哦?一下想不出来吗?也是,突然提这么一个问题....
确实,两者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可比性,但如果真的要说的话....
杀人毫无疑问是一种罪恶,复仇却不是。
但是,因复仇而杀人呢?
同样没错吗?
大概吧,毕竟法律处罚的也是杀人的行为,对于动机却没有追究。而且....加害者某种意义上也是被害人吧……真是可怜啊……毕竟对这样的人来说,即使杀了人也不会得到应有的理解吧……”
他在自言自语,似乎有些悲伤?不,那种表情,应该说是厌恶吗?
“不过,因仇恨而杀人终究还是很特殊,因为动机是正确的,所以在开始的时候会暂时蒙蔽人的良知,等人回过神过来的时候...嘻嘻……”
他不自觉地斜靠在椅背上,右手撑住俊美的有如水乡女子的脸庞,却又宛若高坐在王座上的君王。
“那由复仇之心衍生出来的道路啊,那悲鸣着崩坏的良知,无论是谁都无法逃出吧?”
他微笑着,眼神清澈如水,精致的人偶坐在躺椅上说:
“只有藉由死亡才能逃避吧?”
“所以,我会杀掉一个人。”
“为了我对她的承诺——我会成为她的骑士。”
“更为了即将化为‘幻想之兽’之人的救赎——”
高傲的王微笑着诉说着死亡,宛若云翳下如幽灵般肆意绽放着的水晶兰。
杀人的罪孽将遍布他全身——
他将身背“七首之兽”的罪恶——
但他会用他的高傲——飘荡如流云,庄严如君王
背负一切,荡涤一切——
其名为云侑,奇异之都“零区”曾真正存在过的王
名为“幻想”的王——
——(摘自某人的回忆录)
(一)
有的人害怕,害怕没有光亮的夜晚,
因此他们创造了人类的光明。
有的人害怕,害怕亮如白昼的黑暗,
因此他们独行于昏黑的暗夜。
这是一个失去了对黑暗敬畏的世界,
这是一个失去了对光明向往的时代。
这里是——“零区”。
名为“幻想”的无界边疆。
神话与传说之兽将会于此地变为现实
其名为——
“幻想种”,因众多人类的信仰与想象而具现化的凶兽将会踏浪而来,
斩断天空,撕碎大地。
无始无终之地隐匿着地狱,
我呆呆地望着地狱,
却无法分辨“她”与“它”,
直到她牵起了我尚未被血腥污染的手;
“你是来拯救我的----
还是来杀掉他们的----”
直到最后,我也没能回答。
这是现在的我已经忘却的记忆。
这是曾经存在,最后消逝在紊流中的“幻想”。

雨珠顺着颈口淌进扣得严严实实的衬衫,我感受着由脊背渗遍全身的浸人寒意,远望着位于“零区”中心,在雨夜中显得无比刺眼的城市灯光,意识才终于被我从昏睡与疲惫的脑海深处捡起。
——多么疯狂的自大与狂妄啊。我喃喃自语。
失去了对黑夜敬畏的人们喧闹着,但是,在笼罩天地的黑暗面前,区区人类和他们引以为豪的都市仍不过是蝼蚁一只。
相比于那里的灯火辉煌,我——云侑,此时所在的“零区”的贫民区无疑黯淡许多。没有行人,没有喧嚣,没有路灯。在这已陷入沉眠的城市的角落里,甚至连月光都被比深蓝色天幕更黑的乌云挤压着。
低矮的平房在暗夜里佝偻着身影,顺着堆满垃圾的狭窄街巷一路延伸,似乎一旦陷进去就再也无法逃出的无限的延伸——
这天地之间,竟是如此的逼仄狭窄!
我厌恶地甩甩头,重新打开伞,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上不知掺和了什么的如地毯一般蓄水路面。每一块肌肉都像是要撕裂般疼痛,每一块骨头都在漆黑的夜里咔咔作响。
救......救我——
“ 你是来拯救我的----
还是来杀掉他们的----”
飘飞的思绪,凌乱的雨滴,孤独而悲怆的哭喊又一次撕裂我的神经,已无法正常思考的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画面——
纯白的女孩,血红的骑士,染血的白色大地——
“杀死,杀死……”
不知何时,我已经轻轻打开了一扇腐蚀的鲜红色大门,门内传出的悲鸣与记忆中的声音如出一辙——
“你来了,杀死你,杀死你....!”
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干瘪的词语,仿佛古老的诅咒流淌进我的耳朵,间断枯燥的音符钝化为重锤敲击着我颤抖着的脑仁。
令人战栗的恐惧和杀意如怨灵般海潮似地向我涌来,不断地想要侵蚀我最后残存着的一丝理性。
身体的每一丝组织、细胞都无比渴求地想要从这黑暗的空间里攫取让人窒息的腥甜空气,我无疑是在害怕,身体和精神上的恐惧都无法被忽视。
没错,尽管被头发遮住了一只眼睛,可我还是可以清晰地辨别出那拥挤在破旧家具一角、正在蠕动着的东西,那闪烁着凶光的、绝非人类的眼睛究竟从何而来----
“幻想种”,藉由人们无法实现的动机与欲望而最终于地狱中诞生的,超越自然与科学,乃至神明的强大生灵。
本应由同样拥有特殊能力的“异能者”清除的它如今就显现在我的面前。
我应该离开——不,是应该拼命地逃跑,可是..
“你会怎么做呢?对于深陷于不断延伸着的复仇之路的人,王会怎么选择呢?”
“无论怎样,杀人总是一种罪哦....哼?不在乎吗?也对哦,毕竟是你哦。”
那个我无论怎样都相处不来的女人说过这种话吧?
我偏了偏头,雨珠顺着脸颊滴落。
“果然,虽然很让人头疼,不过,现在也只能把你干掉了吧?”
我重新将手中被白色绷带缠的紧紧的长刃握紧,冰冷的杀人兵器被手心的温度所浸染。
从未在乎过山尖与**,高高飘扬于天际的云翳——这才是名为“云侑”的我所应该拥有的高傲与狂妄吧。
况且,还有那个家伙——
深蓝的天穹上,飘摇的乌云与天空的边界竟是如此清晰。

“嘡!”
纯黑的碰撞声击碎了爬满枯藤的墙壁,黑衣少年踉跄几步,右手中尚未从绷带中得到解脱的直刃古刀轻轻飘转,在血似的积水中曳出涟漪,白色的绷带浸透闪着寒光的雨滴,紧贴在冰冷的刀锋上。
血流——粉嫩而娇艳,如同彼岸花般绽开;
伤口——冷艳而高贵,在残破的黑色风衣与白色衬衫下肆意张开巨颚。
“狼狈啊……”云侑露出一丝苦笑。即便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敌人与自己的差距仍然大得让人绝望。
墨色的身影被包裹在以恨意为燃料,在冬夜里肆意燃烧着的冷冽的幽蓝色焰火中,如影子般沉默的它像是一只孤狼。它的利爪能轻松撕裂战列舰的装甲,足以抵挡坦克主炮直射的柔顺皮毛上燃烧着灼灼的火焰,将每一丝雨滴与生命全部灼烧为蒸汽,飘逸在它的脊背与身侧。
——这便是“真实”与幻想的界限
——这就是“凡人”与传说的差距
“什么时候连复仇都能成为一种目的了啊?”
面对着这一目了然的差距,站在长街尽头的云侑只是笑笑:
“诚然,复仇可以作为杀人的原因,但却绝不可能是最终的目的,这么简洁的语言,即使是这样的你也应该可以理解吧……大叔?”
他悠悠地将隐约显露在绷带缝隙间的刀锋转向,
刀剑指向长街的另一端。在那里,喷吐着瘴气的凶兽以疯狂的咆哮回应着他。
“你现在究竟会怎么想呢?”他嘲讽似地挑了挑眉,眼中的冷冽与“幻想之兽”迸发出疯狂的红瞳对峙着。
“算了,无所谓。不管理由或者是目的是什么,杀人始终都是一种罪,连这样的罪都无法背负——”他紧紧握住刀柄,“你的‘真实’可没有办法支撑你的‘幻想’(复仇)啊。”
暴雨中的王低声呢喃:
“复仇也好,杀人也罢,这名为零区的罪恶,本就应该由我来斩断!”
悲怆的声音婉转在黑色的小巷,雨水溅起的细小浪花在深黑的恐惧中泛起点点银光;如软毡般铺蓄的雨水化作噬人的“复仇”泥沼,向着遥远的“这头”与“那头”无限延伸。
——黑漆的深渊孕育着死亡的芬芳。

(二)
一醒来看到的,是陌生的房间。
天花板是纯粹无暇的洁白,四周的墙壁则是一湾捎带着腥红的海蓝色,映射着整洁宽敞的房间内米黄色的灯光。单凭这干练而颇具特色的色彩,云侑便能大概猜出自己是在谁的家,或者应当说是事务所里。
一抹阳光透过拉着深紫色天鹅绒窗帘的飘窗,在带有灰色纹路的白色大理石阳台上刻下淡淡的印痕。刚晒过的被子所特有的暖烘烘的味道充盈在整个房间内。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任由在灯光下飘飞的微尘经由呼吸进入他的胸腔。即使是在这里,昨天晚上与“幻想之兽”战斗时所感到的恶寒仍然死死地啮住他的意识。由于伤口炎症而发着高烧的身体因为莫名的寒冷而有些发抖;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的左肩虽然没有直接从身体上脱落,但也只能说仅此而已。如果仅仅是采取常规医疗手段,那云侑恐怕早就已经死了几十次了。
不过我还活着,尽管狼狈,但至少还...可笑地活着
云侑这样想着,沉重地呼了一口气。尽管因为伤势他无法随意扭头观察,但他在这个空档还是察觉到了呆在室内的另一个人。
“阿尔提奥小姐。”像是害怕得不到回应的小孩子一样,他继续用他那已完全嘶哑的嗓子发出祈求似的哀鸣:
“阿尔提----”
这次,不等他的哀叹结束,便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和一名女性成熟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怎么了?这里的人可是把你当神看,你怎么像个人一样哼哼唧唧的?虽然你这么狼狈我也很高兴就是了。”
不知是因为无力还是从内心里就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兴趣,云侑并没有争辩些什么,反而是很干脆地眯起眼睛。站在他面前的女人见状,脸上诡魅的笑容也越发明显。
如果不去考虑她过于凌厉的眼神和格外引人注目的白色紧身衣外套黑色燕尾短夹克的着装,那么奥菲登·阿尔提奥绝对也算得上是一位优雅的“大小姐”。不过,作为这家侦探事务所的主人,奥菲登恐怕永远都不会和“淑女”这个词扯上关系,即使是在一向善于与人交往的云侑眼中,她也永远是那个“无论如何都相处不来的女人”。
“怎么了怎么了,一脸颓废的样子?”奥菲登露出满意的微笑,“你好歹也稍微高兴一点吧,毕竟你昨天可是干掉了那种东西啊。”
但云侑只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即使一只眼睛被笼罩在长发投下的阴影中,他的眼神仍然比平日要毒辣太多。
不过他也只凶狠了这么几秒钟,随着他稍显惊讶的轻叹,奥菲登的手已经遮住了他的眼睛:
“呐呐,我听说把狗狗的眼睛遮起来狗狗就会变得听话哦!话说小孩子最好还是乖巧一点呢,你说是吧?”
尽管她的语气很温柔,不过云侑想必是难以分清她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裸地威胁。
“那么,虽然我很讨厌做这种事,但既然是委托那也没有办法.....”记忆里,云侑似乎第一次听见她以如此认真的态度开口,“就让我趁着你的'公主'来接你之前,好好地给你讲讲这次的事件吧。”她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坚决地点了点书页,
“就从他----阿诺德,开始讲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