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竹孤君来到剑庄的第六年零三天。
在那座熟悉的山腰圆台上,乘竹二人继续着日常的习剑。
这几年以来,那座圆台已被他们削得不成样子,期间已补过十三次,但依旧布满了坑洼与剑痕。
周围有无数断树断石,这也出自二人之手。
严格来说,是出自阿乘之手。竹孤君的剑法,出剑狭短、杀气磅礴,专为“一剑毙一人”,不易殃及池鱼。
阿乘的剑法则不同,在被当年那一剑通“气”后,他善用内力控剑,操纵剑气,但以手握剑的功夫也没落下。
所以,这逐渐残破的圆台,正是他这些年长进的证明。
但即使如此,他也很少胜过竹孤君。
这些年来,剑庄在藏璃的带领下,名气渐复往昔。两位门客有汗马功劳。
几年来,俩人在剑庄战胜无数挑战者,打出了藏剑的牌面。
但今天,阿乘无心与竹习剑,草草的败于对方。
“乘君,今日无心恋战,是为何?”
竹孤君用绸缎擦拭着剑身,说道。
阿乘不答,挠着剑穗。
“你在考虑几日前我说的话吗?”
“想多了。”他摇头,“今天是庄主的生日,我要去给她拿苏缘坊的绿豆糕。”
“是吗?藏庄主的生日?可你为什么不让仆人去?”
“那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你不知道?”
阿乘的语气里略有一丝得意,竹暗叹一声,看来他并没有理会对手的忠告。
“为了她的生日,我特意定制的。做成了琉璃牌的形状,铺子也是她最爱的那家。”
竹摇摇头,苦笑道:“那你去吧,回见。”
“回见。”阿乘答道,像孩子一样跃上松枝,用轻功向远处跳去。
竹孤君望着他的背影,目光深邃沉重。
…………
阿乘把收鞘的剑抱在胸前,防止它撞到作坊旁拥挤的人群。
如平常一样,苏缘坊排队的人很多。他已等了不知几个时辰,明明是上午,天却渐渐阴了下来。
他靠在墙上,发起呆来,想到了竹孤君所说的话……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练完剑的他赤着上身,坐在松树下喝酒。
竹站在一旁,阿乘迟疑了一下,把酒递给他。
因为他们两个,实在算不上朋友。
如竹第一天到来一样,他依旧不时的给被他宣讲那些关于剑道的大道理,不时的被他讥讽自己的情感。
但竹不会对每一个武人都待以这样的态度。
所以阿乘也明白,他很看得起自己,并且被他视为一个值得培养的竞争对手。
他是个优秀的人,为了理想不断努力。可阿乘不一样,他只想在这座剑庄里度过一生。
——道不同,不相为谋。
竹孤君接过酒,抿了一下。他不喝酒,也没有爱好,他的人生中只有剑。
“过几天,我就走了。”
“哦,我倒是不惊讶。”
阿乘知道他早已拿到了自己祖父的剑谱,六年,已将其掌握十之有八。
但剑谱上有几张遗失的部分,竹孤君必定是要找回那几张残页的。
就算不是这样,他也必定会走。
“只可惜你现在也没赢过吾。”
“无妨。”
那天以后,阿乘就已将好胜心放下,至少他自己觉得。
但接下来竹所说的,让他心神不宁起来。
“庄主不想我走,她说只要我肯留下,就会嫁给我。”
“嘲讽我的新方式?”
竹孤君注视着他,眼神没有闪躲。
“阿乘,你早该看出来了。”
“我的那份早餐,她每天都会早起做;我比武受伤的时候,她都会亲自包扎;她看我的眼神那么炽热,就像你看她那样。”
“够了吧。”阿乘打断他。
“我说这些,绝非为了讽笑你。你早该明了。她施舍给你的爱,只是为了这座剑庄的中兴罢了。”
“这里的繁荣,终究只是黄粱一梦。”
无人回应。
“我本以为你能理解……”
竹孤君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剑光薄,杀意灿,天下除我皆刍狗……”
这是阿乘第一次听见他唱歌。
…………
他能走吗?
他能忘记她吗?
竹孤君说的那么轻松,但阿乘怎么做得到?
他在这里住了九年,他与藏璃相处了九年。
无家可归的他被她收留,失去了一切,他只能依赖她。这么多年,他也没想明白。
他对藏璃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依赖?
因为那场悲剧导致的恐惧,所以必须找到依赖的对象。并且用一切保护她,为了摆脱十五岁的诅咒。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这种爱已变成了惯性。
“客官,您的糕点!”
店家的吆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接过包装精巧的糕点。
他看着糕点沉思着,突然道:
“就这样生活吧!”
阿乘决定了,脚尖轻点,搂着糕点掠过街道。
…………
当他站在山脚下时,看见藏剑山庄浸没于火海。
某种恐惧在他的内心被激活,他筋挛起来,糕点掉在地上。
山路上有金银、尸体和密密麻麻的脚印。
他知道是那些仇家来了。在江湖上发展,总会招惹仇人的。
但他想不通的是,他们也许不怕璃小姐,但这座山腰的剑庄易守难攻,铁门高筑。还有他与竹孤君两位一流的门客,为什么会……
阿乘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答案。
…………
藏璃站在火海中,伤痕累累,她的眼中黯淡无光。
这座曾享誉天下的剑庄,自己一生致力于此的复兴,全部付之一炬。
周遭各色蒙面人手持刀枪剑戟,将她团团围住。
不会武功的仆人都在她的掩护逃走了,会武功的仆人,她也劝他们走。
也有一部分愿与山庄共存亡的,也已死得其所。
“嗖———”
远处一声长鸣,剑从远处飞来,压过火舌。
几个蒙面人没能反应过来,血肉横飞的倒下。
剩余两个躲过飞剑,却有一个身影从他们身侧窜出,两拳震碎其胸口,一招毙命。
“是姓乘的小子,杀!”
“赏三千两!”
外圈的头领喊道,此刻剑已回到阿乘的手中,结果不言而喻。
阿乘解决众蒙面,将藏璃搂住。她也累了,于是瘫倒在他的怀里。只有在累的时候,她才会借用阿乘的胸口。
阿乘脚尖点地,跃起,带着她逃向后山。当务之急,是要先摆脱仇家的追捕,带庄主疗伤。
“阿乘……”
“你情况不好,先不要说话,好吗?”
“他们的刀剑上蘸了剧毒,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阿乘看着她遍布全身的伤口,脸色唰的化作死人般的铁青。
“别这样说,我们去找大夫,你不会有事的。”
火势从山庄蔓延到了山林间。
阿乘避开火舌,在树冠上跳跃。
忽的,藏璃抓住他的衣袖。
“在那里停一下,好吗?”
他看向那里,那是她观摩他们练剑的小亭子,也是她初次遇见孤竹君的地方。
在她乞求的眼神注视下,阿乘也明白她已时日无多。无言的满足了她的要求。
他轻柔地托住她,让她躺在亭中。像平日一样,将山下美景尽览无余。
只可惜,如今只剩焦土。
出乎意料的,她牵住阿乘的手,这使他颤了一下。
“阿乘,我已时日无多。但我还想说两件事,请你做好准备。”
“你说。”
“对不起,我不爱你。但我为了让你为我效力,一直在利用你的爱。”
“复兴藏剑山庄,是父亲的遗愿,我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不惜一切代价。”
“才招致了这么多仇家,也牵连了你。”
阿乘虽心如冰点的寒,却在意料之中。
他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竹孤君他……”
“他背叛了你?”
阿乘带着试探地问道,藏璃沉重地点了点头。
虽说愤怒,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放心,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绝对。”
但藏璃接下来所言,却使他不知所措。
“但我希望你不要伤害他。”
这句话如霹雳一般,出人意料的炸裂在阿乘耳中,他感到阵阵眩晕。
“为什么?不,你不要回答!我知道为什么,但我没想到……”
火从枯木中蔓延过来,这个景象放大了他内心的恐惧与愤怒。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纠缠在一起。
——她为了这座剑庄,利用了我的感情。
——她为了这座剑庄,可以不顾一切。
——但她就这样原谅了那个毁掉了她一切的叛徒。
——因为她爱他。
——她利用我的爱,却毫无下限的爱着他。
——那我算什么?
“对啊,你算什么?”
竹孤君蔑视着他,说道。
“对啊,你算什么?”
父亲蔑视着他,说道。
“对啊,你算什么?”
那个女孩蔑视着他,说道。
“对啊,你算什么?”
无数熟悉的面孔蔑视着他,说道。
他捂住耳朵,想要逃避他们的质问。
藏璃见状,轻轻拉住他的衣袖。
“阿乘,我……”
她没有说完,阿乘却突然将她扑倒。
“够了!够了!”
阿乘咆哮着,青筋凸起的双手扼住她的喉咙。两行清泪从她眼中滑落。
她能理解他,她感到呼吸逐渐困难,渐渐失去了意识……
…………
阿乘神情恍惚,显然已失去理智。
“阿乘!”
一声熟悉的大喝将他拉了回来。
那是竹孤君的声音,他被满腔仇恨拉回了现实。
他愤怒地转过头,但当他意识自己的作为时,愤怒的表情变得迷茫而恐惧。
他像被追打的流浪狗一样,从藏璃身上滚下来。
藏璃微微喘息起来,万幸的是,她没有死。
阿乘站起来,站在竹孤君目前。
竹孤君的眼神苍凉无情,而他双眼空洞的映出火光。
胜负似已定。
“他们找到了那份剑谱的残页。”
“你知道,为了它,我一向是不择手段的。”
竹孤君轻抚着剑鞘,环顾四周,他想起这里正是他第一次与阿乘交手的地方。
阿乘输了,现在他希望阿乘再输一次。
“你那份表情是什么?”他挑衅着,“这就是你为了那个女人握剑的结果吗?”
“你如果听从我的劝告,放下这份执念,也许今天不会死在我的剑下。”
“你本是一个练剑的好手,可惜,可惜。”
杀气从鞘中鱼贯而出,四周山火熄灭大半。
刍狗出鞘,锋芒撕裂烽烟。
阿乘冲向他,像送死一样。
刍狗劈向他的脖颈,但速度之快,天下无人可以反应。
如千百死在刍狗下的武者一般,阿乘有所反应,举起左手,但却始终慢了一瞬。
这一瞬将他从手臂开始斩为两半,已经够了。
剑轻松滑进了阿乘的掌中,在极短的时间缝隙中,他的食指与中指被割断,血溅而出。
但是剑在阿乘的掌骨中卡住了,停滞了眨眼间的时光。
竹孤君神色微变,又很快恢复。他知道阿乘做了什么,阿乘将全身内力凝聚于掌中,使刍狗多了几分阻力。
在刍狗恐怖的杀气与剑锋下,阿乘全身内力所御,也只拖延了眨眼一瞬。
但对他们这种水平的剑客来说,已经够了。
阿乘如无骨之鳅,将身体大幅度下沉,以内力生气,以气所振,无名的剑从鞘中划出。
竹孤君看见了他的脸,他的脸上有愤怒,也有恐惧,更有迷茫,这是拼死一搏的野兽的脸。
在极度的精神打击下,他突破了极限!
正当竹孤君即将被剑贯穿时,一道紫色身影如飞一般挡在了他身前。
是藏璃,她已平生未有的速度挡在了竹孤君身前。
阿乘想收剑,但为时已晚。
“呲!”伴随着利器刺入的声音,藏璃紫色的衣衫中绽放一片鲜红。
她对着竹孤君笑了,然后倒在地上。
竹孤君的脸抽搐了一下,但他没有动。
此时,大火更凶狠的蔓延着,焦糊味儿充斥鼻腔。
阿乘看着眼前的景象,又看向自己的手,她的血从这只手上缓缓流下。
“啊——————”
伴随着噼啪的爆裂声,他嘶吼起来,从藏璃的尸体上拔出剑,胡乱挥舞着,跑入未知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