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哗啦,哗啦……”
流浪汉做梦了。
他又一次梦到自己提着剑,站在紧闭的石门前。
四周青竹环绕,疾风吹过,竹叶发出清脆的尖啸。
“哗啦,哗啦,哗啦……”
不绝于耳。
此时,石门缓缓打开,在叶啸中发出沉厚的低鸣。
一个人影出现,他无声的走来,手中一把附着青苔的剑。
万籁俱寂。
“我猜到你会来。”门后的人道。
二人目光相接,如利剑出鞘。流浪汉扭了扭脖子,青筋凸起。
“你应该知道,你赢不了。在闭关的数月中,我已参透了竹柬的剑谱。”
“毫不夸张,你面对的,将是斩蟒者水准的一剑。”
流浪汉打断他:“我的名单里仍有两人未杀,故请少啰嗦。”
竹孤君生硬一笑,他已许久未笑。接着,他摆出出剑的姿态,一瞬间,杀气从四面八方压向流浪汉。
“你这些年一直在复仇?真是笑话,明明是你亲手杀了她。”
不及弹指一瞬,青色锐芒从杀气巨浪中刺出,向流浪汉的剑咬去。
流浪汉紧随其后,以剑刃相抵,却略慢一筹,剑势未挥出。巨大的杀气鱼贯而入,刍狗以磅礴的内力将剑弹出他的手腕。
“哗啦啦啦啦啦!”
巨大的杀气使周遭青竹剧烈颤抖,再由内而外的爆开。
在青色的碎竹中,流浪汉如被天神的重拳击中,向后飞行数十尺,撞在一块巨石上。巨石炸裂,碎石溅落四方。
腥血从他的嘴中、躯干中涌出,而这只是刍狗所附带的气之威力。
竹孤君瞬间来到他的面前,他咬紧牙关,大吼道:
“杀了我啊!来啊!”
“原来如此。”刍狗回鞘,它的主人一尘未染,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你的内心深处,也知道此番前来是送死,或者说,你也期待如此。”
流浪汉感到他的神态与语气都不一样了,更高傲,更疏离于常人。
“乘君,你现在变弱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流浪汉不答。
“其实,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与你的多年相处后,我已放弃了将你唤回剑道。”
“我曾这样坚持,只因你是个很单纯的人,单纯的剑客。”
“你曾遭遇过巨大的变故,直视过自己的丑陋。所以,你的生存方式与凡夫俗子不同。你不爱名利,不耽于声色犬马,你用剑,可以只为一个简单的执念,从此目无他物的锤炼自我。
“你这样的人,实在适合剑之道。这与天赋无关。”
“……”
“剑谱的最后一张残页,是我在一年前找到的。它记载的并非剑技,而是对剑道的思索。”
“在那张残页中,竹柬将天下用剑人的心态分为两种,一种名【求道剑】,这正是我的剑道。
一种名为【俗世剑】,指世间为了剑道外的七情六欲、贪嗔痴者的剑。
这种人是用剑人的大多数,而其中之佼佼者,便是如你一般,纯粹而有着巨大执念的人。”
“两者孰是最强的剑者,竹柬没有给出答案。但我想在你身上做一个试验,你明白吗?
这些年以来,我更加坚信着我的道路,这条注定孤独的求道之路。
阿乘,我依旧把你视为对手,我想用你证明俗世剑的失败,用你来证明我的道——
你能成为最强的俗世剑,最后,我将战胜你。”
他忽的从这种恍惚的痴迷中苏醒,俯视着狼狈的流浪汉,眼中渐现鄙夷。
“但现在的你,几乎不值得我拔剑。”
说完,他转身离开,平而稳的走向石洞。
没走出几步,他停住了:
“去寻找新的目标,值得你拔剑的意义。我相信你能做到,到时再与我一战。”
“哗啦啦啦啦。”
竹叶摇曳,流浪汉从轻梦中醒来。
他惊讶于自己在复仇的过程中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仇恨淡了吗?
这声音逐渐靠近,传入了流浪汉的耳中。
不仅是竹叶摇曳声,那人的喘息和脚步,这些常人听不到的,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曾是一流的武人。
流浪汉半卧在林中小屋的草席中。
他从衣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烂纸,纸上有数百个名字,几乎都被划掉了,只剩最上和最下的两个。
一个他熟,一个他不熟。现在他在等不熟的那个,然后把他干掉。
他依据脚步和喘息声判断,对方应该扛着一个团状物,可能是财物或者兵器。
接着,他从窗缝中揣摩气流,有男人的气,同时麻袋里也有些微气流在无序活动,说明其中有活物。
他猜测那是男人捕来的野物。
流浪汉抄起一把脏兮兮的剑。
……
男人没有进门。
“轰隆——”
突然,一道强光闪过,伴随着巨大爆炸声。
林中小屋四分五裂,浓烟滚滚。原来,屋下埋藏了数尺的火药,被男人已某种方式点燃。
男人看着隐居的小屋变成废墟,却大笑起来。
他除掉了心头之患,他的梦里再不会出现那个索命鬼。
几年的噩梦,彻底结束了。
至于住所,他还有一个,虽说恶劣许多,但足以满足他下流的生存方式了。
隔着麻袋,他抚摸着自己的猎物,他已急不可耐。
……
男人左顾右盼,然后钻进了这个不起眼的山洞。
洞里有些基本的生活用品。
他急促的喘着粗气,在一张石床上放下麻袋。
他粗暴的扯开它,袋中的东西展露出来。
那不是野物,而是一个昏睡的小女孩。
他将她拍醒,然后点开她的穴道。
小女孩睁眼,看见一张淫笑着的大脸,顿时恐惧起来,想要逃走。
他立刻把小女孩抓住,笑得更扭曲了:
“嘿嘿……小姑娘,你越抵抗,我越兴奋。”
此时,洞顶的钟乳石落下一颗水滴,清澈的水滴经过男人浑浊的视线,涌出一道寒光。
“嗖——”
血在洞穴的微光中游出身体,男人的两根指头,如飞刀一样飞出,然后刺入钟乳石中。
他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并没有尖叫,他向洞口退去。从衣上撕下麻布,裹住喷血的伤口。
男人退后时,看向洞的深处,那里有一个连接着竹林的地道,它本应随那座木屋一同坍塌,但它没有。
就像地道下的那个人,他已在那里守候多时。
流浪汉缓缓走来,黑漆漆的剑滴着血。
仔细看清时,男人发现那不是剑,而是剑鞘。
流浪汉用剑鞘砍断了他的手指。
剑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现脏兮兮的剑挂在自己的腹部,将他开肠破肚。
他带着极度的惶恐,倒在地上。
……
流浪汉看着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这次,他没有感受到复仇的那种快乐,悲伤与空虚。
他再不会大笑着将尸体砍断、切开、剁碎,也不会笑着笑着就哭了,更不会被悲喜后的空虚侵入。
现在只剩无趣。
他扫视四周,发现那个小女孩还没有逃。
她眼神空洞,蜷缩在角落。
流浪汉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他没有安慰她,也没有把她带出去。
他本就只是来报仇的而已。
他行将离开,但还是犹豫了一下,对洞内喊道:
“姑娘,洞里有个地道,沿着那里走到竹林,然后从边上的小径回家吧。”
……
流浪汉又回到了这里。
一座村庄旁的高地,高地的竹林。
在杀掉那个男人前,他也在这里休息过。
他睡了一觉,梦到了那次战斗,他最近总是梦到那场战斗,梦总是以竹孤君那句话结束。
他记得竹孤君以前不总是这样说话。
莫非,竹孤君真如自己所说,舍弃了凡尘人性去追求大道?
但他清楚,他真正耿怀的,是那番话本身。
“去寻找拔剑的意义?”
他回忆起儿时,父亲误以为是他以木剑斩狼,于是为他买了剑,请了师父,他便顺理成章的习剑。
他模糊的记得,他从父亲手里接过剑时,有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因为一件很小的事?但他记不得是为何事,这种感觉也再未有过。
到了十五岁时……不,不要在回忆了,趁记忆深处的火光出现之前。
在那件事后,那座山庄成为了他新的、唯一的家,她成为了他的精神慰藉。
也许是爱,也许是依赖,使他立志永远守护她,为此日复一日,拼命的变强,但不觉得辛苦。
他不想再看见那片火光夺走自己的一切。
可是……好了,不要再想了,火光会来的,他又要来了!
流浪汉紧咬嘴唇,将回忆拖离。
他调整呼吸,这使他清醒许多,但竹孤君的话依旧萦绕耳畔。
“寻找拔剑的意义。”
那两场灾难已经粉碎了他对剑的热情,对名利的期待,甚至是爱的可能性。他也明显感觉到了,在仇火的逐渐消弭中,他的剑术相比前几年,也愈加力不从心。
他感到他的剑失去了生气。
但要怎样找回那份生气?或者说找回生气,又有什么意义?
流浪汉不知道,流浪汉很迷茫。
“哗啦,哗啦,哗啦啦。”
一阵风吹过,他望向村庄的灯火,那里的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在小而温暖的家中与家人吃晚饭。
他很无聊,所以打算听一听那些人在聊些什么。
凝气聚神,村庄里的声音进入耳中。
“相公,明早记得去赶集。”
“妈的,黄鼠狼又来了。”
“孩儿,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爹……娘……”
“哎呀,怎么回事有没有受伤?”
流浪汉感到中间的声音很熟悉,很像是之前那个小女孩。
他用目光寻找声音的源头,那是偏东边的一座草屋,窗内的烛光里映出一家三口的剪影。
母亲抱着小女孩,父亲在安慰她。
“……什么,他用麻袋套住你?那个畜生!”
“孩子爸,不要问了,先让她把情绪平复一下。”
“……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他抓住了我,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这个时候……”
忽的,女孩语气里的恐惧不再。
“握剑的大哥哥救了我……”
“……握剑的?莫非是某位大侠?太好了,真是上天保佑我女,想不到在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侠客存在……”
男人的话语带着哭腔。
“好了,孩儿,先别说了。你受苦了,先回床上休息吧。别怕,娘陪着你,乖。”
“娘,我不怕,要是出了事,那个哥哥会来保护我的。”
一家三口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
“哗啦啦啦啦。”
流浪汉直直的站在林中。
他笑了,好久没这样笑了。
“大侠……”
“我吗?”
“要是在那个晚上,我也希望有个大侠……”
“要是有个大侠,杀尽那些不义之徒,也许……”
他想到了一种美妙的可能性。
然后他摇了摇头,自语道:
“不行,我不是那样的人,别犯傻了。”
“我看未必。”
林中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
“什么人?”他戒备起来。
流浪汉看见一双明镜般的眼,随后一个老人的面庞出现在他面前。
流浪汉认出了他,老人名为崔清浩,曾经的朝廷名捕,以嫉恶如仇而闻名江湖。
“年轻人,我认得你,你是曾经藏剑山庄的门客,阿乘吧。”
“晚辈阿乘,叩见崔老爷子。”
他已好久不曾如此说话了。
“寒暄不必了,这不是老夫来此的目的。”
“前辈是为?”
“你。”
“为我?”
“为了杀了你。”
此话一出,流浪汉将手伸向剑,杀气从身上散发。
老人却只是微笑,抬手,说道:
“我要杀的,是过去的你,不是现在的你。”
“此话怎讲?”
“你觉得过去的你,为何痛苦?”
“这把剑。”
“依我看,非也。”
老人慢慢走向他,一边道:
“天底下千万佳人,情爱不过一时悸动,非永恒。”
“天底下恩怨无尽,复仇永无止境,杀尽仇人终觉空虚,非永恒。”
“那什么是永恒的?与我又有何关系?”
老人看向他,眼神明亮锐利。
“正义。”
“正义……”
他揣摩起这二字来。
老人又说:
“天下有人维持正义,那个小屋里的家庭就可以在夜色中团圆。”
“天下有人维持正义,就不会有匪徒登门入室,不会有少年因此痛失挚爱。”
“一心追求正义的人,不会被名利蒙蔽,也不会执着于儿女情长,更不会迷茫无措。
他也许一无所有,也许有一天会惨死街头,但每个人都会记住他。他兼爱天下,所以全天下兼爱他。”
每一句都戳中他的内心深处。
“你是这样的人吗?”
于是流浪汉试探道。
“我已经老了,”老人叹了口气,“这样的事,需要一个年轻的人来干。”
老人看向他,伸出手,眼神依旧明亮。
“你很干净,也很纯粹,所以……”
“你愿意成为这样的人吗?”
粘着血的手从剑上松开,犹豫了片刻,缓缓伸出。
他将手搭在了老人的掌心。
“哗啦,哗啦,哗啦。”
村庄灯火依旧。
姓乘的剑客抬起了头,眼中有一丝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