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仁峻元年,乘大侠纵身独闯噬尾神教总部圣坛,全歼噬尾邪教徒后,只身进入拥有着无数传闻的“太蟒圣坛”。
这座所谓圣坛,位于太蟒湖下方的巨大溶洞中。
顾名思义,这座祭坛供奉的,正是本朝数次复活且作乱的,名为太蟒的妖邪。
数百年来,祭祀太蟒的异教噬尾被一代代剿灭,却又一代代复苏,就如他们的神一般不死不灭,隐秘于天下。
侠客开始注意到这个组织,始于十年前的一场灭门惨案。
一个千户家的仆从,在某一夜秘密服用了一种古怪的药丸,长出了老鼠的毛发,蛇的毒牙,双腿变为了蛙的蹼,将千户一家杀而食之。
他消灭了这个怪物,并拜托前朝廷捕快崔老追查怪物腹中药丸的来历。
在那次见面后,崔清浩成为了他行侠活动的引导者与情报线人。
崔老将恶人与罪行提供给他,而他负责解决,从未失手。
这十年来,侠客的活动都围绕于追查那颗药丸背后的恐怖组织。终于在那一日,找到了这个恐怖邪教的巢穴。
…………
他站在图腾扭曲着的巨门前,周身散发护体正气将半兽人的教徒们震开。剑劈砍削刺,污血四溅。
很快,门外教徒悉数消灭。他凝视着巨门漆黑的缝隙。
门后,恐怕又是一场恶战。
于是,侠客深呼吸,吐纳出绵长的血气。
他抹开脸颊的鲜血,露出了皱纹。这使他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
对,他已四十有九,并未成家立业。
但如果行侠算是事业的话,那他确称得上功成名就。
他闭上双眼,略感疲惫。他回忆着从竹林中的那夜开始,至今数十年奔波的生活。并不轻松,却富有意义,使他心安。
他无数次站在血泊中,伤痕累累。
但当脑海中浮现万家灯火,他依旧会发自内心的笑出来。
此刻,与噬尾教派的决战将开始。但他知道,这不是结束。世间的暗处还有无数这样的存在,他必须不停战斗,直至死亡。
侠客猛的睁眼,将剑刺入门缝, 瞬间注入大量内力。“轰隆”一声,巨门崩塌,溶洞微颤,他立即进入其间。
当他踏入门内时,脚底传来了一种空洞感,他意识到脚底没有物体,正悬于某个空间中。
他环顾四周,巨大的红色祭坛在他脚下。但这猩红的坛看似石基,实则如气液一般,却又可以如固体踏于其上,只是没有触感。
踩在坛上,血坛变化成扭曲痛苦的人形,侠客没有理会,而是开始思考:
这种超越认知的现象……难道真如某些传闻所言,太蟒的力量来自远高于这个武侠世界的存在?
他不禁为一个月后太蟒的复活而忧虑起来。
不过,先专注眼前为好。
他看向祭坛中央,那里坐着一个美丽女子。
她媚笑着,身穿不符礼制的大胆服装。
她面前摆着一张棋盘与一对石桌凳,周围四下无人。
她也看向侠客,乘与她四目相对。注意到她的眼睛如蛇一般,眼角也生有蛇的鳞片,额头有两个小角,妖艳而恐怖。
“你就是这个所谓教派的祭司吗?”
“不愧是乘大侠。”她依旧笑着。
“据说你可以与太蟒交流,甚至得到了它的部分力量。”
“嗯,前半句属实。小女子可没有龙大人的力量哦,你面前的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而已哦。”
侠客轻哼一声:
“只剩你一个了,女祭司?”
“是的,唯小女一人。”
她毫无惧意,表情中多了奇怪的爱怜。
侠客没有等她说完,已挥剑。这些年里,他已学会不与恶人纠缠的,中年剑士的狠辣。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剑光闪出一半,竟转回出剑处,凭空消失。
他立刻反应,看向腰间的鞘,剑已回鞘,宛若未出。
这是某种影响了时空、因果的力量。
“我知道你底气何在了。”
他说着,思索如何是好。也许这次不得不先撤退,再思索对策了。
“乘大侠,小女知道你在想什么。”
祭司眨眨眼,得意的吐出蛇芯子,阴阳怪气道:
“英雄可不能临阵脱逃呢。”
说完,祭坛扭曲起来,如蛋液搅作一团,变成一个混沌的空间。
侠客意识到已无法脱身。
“请坐。”祭司的手掌伸向对面的石凳。
他无路可退,只好坐下,但并不见慌张。
侠客看向棋盘:“你要我与你对弈?”
“称作下棋就好。”女祭司又诡异一笑。“不过也是对弈,如果理解成你我的决战的话。”
“这盘棋名为心棋,在这里你用不了你的剑,我也如此。所以,我们用它代替战斗。
接下来,我们的战斗,是用棋盘对弈人生,以记忆与意志为棋子的心棋,可好?”
侠客大概明白了,点头道:
“好”
“大侠,你选哪边?”
“白子。”
“好。”
黑白子各一罐出现在二人手边。
侠客先从罐中取出一子,那白子瞬间现出一张人脸,那是傲然的竹孤君。
他的身旁,化作空间壁的祭坛现出竹孤君的模样,他伸出手,剑抵住乘的胸口。
“原来是这种无趣东西。”他摇了摇头,对“竹孤君”说道:
“我早已放下仇恨,只为道义而挥剑,不会再来找你了。”
“竹孤君”沉没于猩红空间,侠客落子。
“该我了。”祭司取出黑子。侠客瞬间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他猜测自己落子时,她也看见了类似现象。
他身处一间夜中的小屋,烛光摇曳。眼前有一家三口,嬉笑着躺在炕上。
他们说着什么,但乘大侠听不见。
他看见中间那个孩子,一个女孩,她的脸让他有些熟悉。
他看见,不应该是对面的女人的记忆吗?
侠客难以察觉的颤了一下,盯着小女孩微笑的脸庞,又看向女祭司。
面庞有五分相似……
她笑了,取悦别人的笑:
“是我。”
“好久不见,握剑的大哥哥。”
侠客很快镇定下来,冷峻道:
“没想到你竟落到如此境地。”
声音中含着某种凄凉。
祭司仍旧在笑,落下黑子:
“你很快就会看到,我是如何落到如此境地的。”
“——我的大侠。”
…………
侠客落下第二子,这次是藏璃。
熟悉的面庞浮现,却面目狰狞。她伸出手,扼住乘大侠的脖子。
侠客没有抵抗,他预见到会是她。
他摸了摸她的手,又想要伸向她的脸,但他顿住了。
他告诉自己,这就够了。
“愿你安息。”
他说出了几十年都想要说出的话,这话竟是如此简单。
之后,落子无悔。
藏璃消失不再。
“啧啧,阿乘真是可怜啊。”
女祭司显然看见了藏剑山庄的故事,幼稚的讽刺道。
侠客没有理会她,到目前为止,他仍未乱分毫。
“那这个怎么样呢?”祭司取出黑子,黑子上浮现两张有点眼熟的陌生脸庞。
那是两个朴素的男人的脸。
………………
一片稻田现在侠客眼前,有许多人在劳作。
那两人身穿破烂的布衣,在烈日下插秧,灰头土脸,汗流浃背。但却有说有笑,透出庄稼汉的朴实与快乐。
然而下一秒,一道鞭子扬于男人们头顶,抽在一人的背上。
“贱种!”
“几个月了,为什么还不交租?”
是地主。
壮阔的庄稼汉险些倒地,同伴将他扶住。
他却摆脱同伴的手“砰”地跪在田中,向拿着鞭子的人求情、磕头,脸上浸透春田的泥水。
执鞭的地主见他如此模样,更是施虐欲大发,更疯狂的鞭打、呵斥:
“呸!你跪下磕头就能免掉租息吗?”
“要钱不要脸,贱种。”
他疯狂的抽打着,直到某一刻男人倒下。
地主张开手,冲四周的农夫们大喊:
“别忘了是谁施舍给你们田地的,是圣上,是县令老爷,也是我这样有土地的大善人。”
“你,把他抬走。”他指着旁边的男人。
站着的男人盯着他,没有动。
“你聋了?还是想尝尝鞭子的厉害?”
他仍然盯着他,从衣中掏出那颗古怪的药丸。
………
侠客此时才记起,这正是在门外差点咬断他手腕的,半只脸是老鼠的教徒。
另一个,是被自己一剑斩成三段的,长着触角的教徒。
尽管无数次见过这样的景象,但如今他依旧会为此愤怒。
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但祭司注意到他桌下的手正爆出青筋。
“你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正是对权贵的纵容,正是在扼杀这些人反抗的最后希望。”
“这就是你的正义吗?”
她的话语如凌厉寒刀刺来,再无轻薄。
“正因有人被恶人逼上绝路,才更要追求正义。”
“无论有怎样的理由,都不能自甘堕落。那是向世界阴暗面的妥协,而非反抗。”
“除恶务尽,无须多言。”
侠客平静道,落下白子。这一次,没有故人浮现眼前。
祭司所看见的,只有竹林与那个映着灯火的村庄。
虽然如此,但他真的如表面那般坚定而平静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
…………
他已不知落下第几颗子。
很显然,对面的女人完全不会下棋。侠客已接连吃掉几子。
但谁都明白,这场对弈之胜负不在“棋”,而在“心”。
让乘大侠疑惑的是,黑棋所呈现的幻境中,有无数噬尾教徒的过去,唯独少了女祭司自己。
这或许是对方再刻意隐藏?祭司对他的过往愈加了解,而他仍对她一无所知,这可不太妙。
或者是,他急切的想知道这个女子的过去,想知道那个使自己走上侠路的孩子,为何堕落至此。
又或者,他对自己随手杀死的敌人的苦难,无法再直视?
他在心中又一次坚定信念,告诉自己要将这些化作战斗的动力。
又一颗白子落下,化为崔老和蔼的微笑,像是鼓励着侠客继续前行。
“老崔,终于等到你了。”
在心像浮现无数杀戮后,终于迎来了他的引导者。
另一边的祭司眼看快接近死局,反而笑了。
“哎呀呀,这个老头子,我前几天见过他呢。”
“此话怎讲?”
侠客警觉起来,意识到已有段时间没有与崔老联系,不由得做起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你马上就知道了。”祭司弓着腰,“啪嗒”起身落子,同时面颊几乎要蹭上乘大侠的嘴唇。
后者戒备的扭头,一个漆黑的地牢现在眼前:
崔清浩浑身血污,被绑在生藓的石椅上。一对纤手出现在视野,侠客意识到那是祭司的手,祭司的视野。
“呵呵,崔捕头,近来可好?”
“邪门外道之徒,要杀要剐随意,少扭捏作态。”
“真是正义的斥责呢。”那双手从某处掏着某物,最后找到了一颗紫金色药丸,纹着精细的龙爪。
“这是从你身上找到的。”
这大小、颜色,以及印刻极其精微的龙爪,毫无疑问是刑部秘制的真言丸。
此物为大内秘药,制作工序复杂,绝无可能被坊间的邪道仿制。
崔老也意识到了那是什么,眼中的怒火化为恐惧。
他拼命地抗拒,却还是被硬塞入口。
“啪。”祭司快活的一合掌,语气很开心:
“很高兴,您老要终于露出本性了呢。”
………
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太蟒之力所构成的心棋空间中,没有任何谎言和虚构的余地。
呈现在侠客眼前的,皆为真实。
“你是谁?”
“崔清浩。”
老人双眼无光,呆若木鸡,仿若被催眠了一般。
“你的身份是?”
“朝廷的捕快。”
“现在还是?”
“现在还是。”
“你的任务是?”
“接触代号【乘】的剑客,把他变作我们的棋子。”
“如何变作?”
“引导他杀人,杀我们要杀的人。”
“这些人是什么人,是坏人吗?”
“不完全是。是对朝廷有害的人。”
“例如说呢?”
“投诚的南疆王龙五,他本是普通农民,被当地官吏强占了妻女后揭竿而起,最后被招安了。”
“招安了,为什么被杀呢?”
“斩草除根。”
“那百姓知道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们给他编织了黑料,然后让百姓的英雄乘大侠杀掉他,百姓就会相信他的死是为民除害。”
“哦,原来如此。那乘大侠还杀什么人呢?”
“我们要杀的人,他都能杀。官府的人,他不能杀。”
“为什么不能杀官府的人?”
“因为他是百姓的英雄,百姓会把他杀的人定义为恶人。他不杀官府的人,就证明官府不是坏人。
有了他,百姓就不会想着自己反抗什么,只要祈祷他这样的大侠及时出现,一挥剑把问题解决,就好。”
“矛盾转移了?”
“转移了。”
“那他可真是无害的神像呢。”
“对,是我们打造的神像,最好的神像。”
“不愧是乘大侠。”
戛然而止。
…………
“真是够了。”
乘大侠轻哼一声,冷笑道。
“你以为我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会被这种低级的把戏蒙骗?”
他从未如此不屑的笑,如此嘲讽敌人。
对面的女子再次露出了那种眼神,如穿透灵魂的利刃。
“你慌了。”
她说道。
面对这样的眼神,他停下了棋罐中的手。
他也直视她,千军万马般的杀气与正气向她扑来。
在这种顶级高手的气场下,谎言和伪装会在一瞬间现形。
很遗憾,她没有。
她依旧看着侠客,后者觉得那眼神里有了更多东西。
比如怜惜。
侠客收起气场,不得不思考看见的场景有可能是真实的。
棋罐里的手不易察觉的微颤。
棋盘上,崔清浩的笑容依稀有了一丝嘲弄,与其他棋子并无二致。
他想起自己曾欲杀萍顶郡某个贪官,却被崔清浩阻止。
“全天下的百姓都在看着你。”
“如若你如此做了,他们便会效仿你,与执法者为敌。这世间只会更加混乱。”
他想起这番话,也许有某些隐情,也许是阴谋的掩饰。
都是误会?
他说服不了自己。
这一回合,祭司赢了。因为这颗黑子所承载的真相,虽不足以让侠客完全信服,但让他产生怀疑,就足够了。
纯粹的东西,是很容易堕落的。
除了堕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