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饶有兴味的端详着侠客，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看见内心的波澜。
可惜她看不见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侠客缓缓的开口：
“那些事，我会去查明。”
“但是在除掉你之后。”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被人利用，但他能确定的是，眼前的人，是必须除掉的敌人。
“你果然是这种反应。”
“也是，怎么可能简单放弃相信了二十余年的事情呢？”
侠客明白，此话所说的不止现在，也指他被两次改变的生命轨迹。
他也明白，如果再次失去拔剑的意义，就再无可能找到了。
“还要继续吗？”
“决不妥协。”
“那好，距离你的救赎，越来越近了。”
祭司歪着头，脸颊现出鲜血般的红晕。
乘大侠不予理会，又落下一子。不知为何，落得很艰难。他感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身体无力，废劲的将棋扣下。
这次出现的，依旧是竹林和灯火的村庄。
不同的是，竹林被阴风摧残的抬不起头，万家灯火也忽明忽暗，显得诡异恐怖。
一副风雨飘摇的景象。
她明白，这意味着侠客动摇了。
但这次，她没有讽笑他。她举子，那黑子上显出她自己的脸，一张麻木的脸。
她像是想起了记忆中的某个景象，流出两行清泪。
侠客的心也猛的揪紧，他即将看到，曾让他走上侠路的孩子，成为对面的敌人的真相。
祭司忽然笑了，这让他觉得很瘆人。
………
饥荒。
他的眼前是枯树、裂土、饥荒，还有不在乎人间的明媚阳光。
这正是我曾目睹过的景象。无数次出现在史书中的景象：
“天大旱，人相食。”
………
我从小就想成为一名侠客，因为我曾被侠客所救。
在幼小的我最恐惧和绝望时，他突然出现。只用一剑，帅气的解决了恶人。
然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我所生活的地方，竹林掩映的村庄，并不只有翠竹、微风与温馨的灯火。还有迷信，童养媳和因为贫困遗弃孩子的父母。
我不喜欢那里，所以在父母去世后，我离开村子，决心外出闯荡一番后，再回来改变这里的一切。
那时乘大侠出名已久，所以我决心沿着他行侠的足迹，去看看被他改变的地方。
他的眼前浮现出无数他同样熟悉的地方，从水乡到戈壁，从雪山到草原……也浮现着无数他曾帮助过的面孔。
但透过我的眼睛，他看见那些人们依旧贫苦、呆滞，眼里没有生活的光亮。
他知道我想表达什么，我说道：
“令我很失望的是，他们的生活并未改变。”
我本可继续那种挑逗的语调和态度，但我决定以绝对的真诚敲碎他的理想。
这是一场祭祀，也是一次救赎。想到此处，我浑身燥热起来。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同样的质问。
“噬尾的祭坛上，从来不允许谎言存在。”
“我以龙神大人之名起誓。”
这次，他没有用杀气逼问，而是以沉默许我继续。
…………
一路走来，那些人的处境使我大受震撼，尤其是那些衣不蔽体的孩子，我开始思考。
于是，我明白了，像乘大侠那样以一己之力杀恶济善，看似风光，却不能根本上改变这样的世道。
明白这个道理时，我来到了一个正逢灾年的地方，目睹了那场饥荒。
他再次看见了枯树、裂土、饥荒和明媚的阳光。
“天大旱，人相食。”
我再次被震惊，但我仍未放弃改变，放弃追求正义。
在这样的人间地狱中，一群穷苦的农民站了起来，振臂高呼：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们告诉饥荒中的人们，如今的地狱并不仅是天灾，更是人祸。
官府和朝廷还藏了许多粮食，但他们却紧闭着粮仓的大门。
这是事实。
一场起义开始了，一路上，他们为所有人分发粮食和武器，越来越多的穷苦人加入他们。
我同样看见了这一切，更看见了改变世道的希望。我加入了他们，与他们一同振臂高呼，杀敌救民。
可当他们终于攻进富庶的江南时，我看见的并不是正义。
戴着农民头巾的他们，冲进同样戴着头巾的人们家中，抢夺财产，霸占田地。
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他们侮辱女性的身体，甚至是遗体。
所有的反抗者被杀死，小城被火光淹没，他们笑着叫着。我沉思着，默然不语。
很快，官兵打了回来。
沉溺于烧杀抢掠的他们节节败退，我已做好了投降的准备。我觉得，相比而言，朝廷显得更像正义的一方。
但我又错了。
穿着官制盔甲的精兵们，做着与反贼相同的事。只不过这次是威武的“王师”，所以人们连反抗都是违背国法的了。
我放弃投降，同城内百姓反抗起来。但他们出卖了我，他们迷晕了我，送予官兵。因为朝廷告诉他们：
“只寻匪人，法不责众。”
当我醒来时，躺在一个昏暗的房间，浑身无力。几个军官模样的中年人站在床前，恶心的笑着。
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对一个反贼，一个女反贼，对一个女性身体与尊严最恐怖的践踏……
在如同牲畜般被对待的日子里，我仍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我也曾听闻他们的闲谈，他们也会谈起家人和故乡，他们也是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
但他们为何这样对待同样为人的我呢？
终于有一晚，趁他们睡着时，我颤抖着饱经摧残的双腿，将他们杀死，光着身子跑出了军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我跑了一天一夜。
………
饥荒仍未结束。
跑到某处的我，眼前仍是饥荒。
阳光依旧明媚温暖，肚里胀满了观音土的人们……
我不想再次描述它，虽然我对面的男人能看见我所描述的这一切：
“天大旱，人相食。”
——这个“人”字里，包含什么？
——邻与友、夫与妻、母与子。
“相食”。
人所宣扬的爱、正义，在天所赋予的本性前，什么也不是。
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每个人都是施暴者。
我渐渐明白了一切，在恍惚中看见了一条混沌的巨龙。
………
侠客不愿相信。
他相信这世上是有善恶之分的，有的人作恶，有的人被恶人影响。也走上了恶的道路。
为此，要以手中的剑去惩恶扬善，才能守护美丽的万家灯火。
可是，有没有一种可能？
其实每个人都是命运的奴隶，每个人都只能做出自己被环境、时代乃至天性所裹挟的决定。
他不就因为崔清浩的引导，而成为了朝廷的工具吗？
但如果自己只是朝廷的工具，那杀死那些“恶人”，还算是行侠仗义吗？
他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呢？与那些在饥荒中失去理智，吃人的人有什么不同呢？
乘大侠不敢想下去。
他没有说话，低着头，从棋罐中取子。
他意识到必须快点结束这一切。
他拿起子，但手却颤抖的更厉害了。
一只手牵住了他。
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女人。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她已没有敌意，却萌生出恐惧。
但他依旧面无表情，但谁都知道大厦将倾。
她凑到他耳边，侠客想躲开却无力闪躲。
她轻声细语说了件没什么关系的事：
“当年杀了你全家的土匪，其实是藏剑山庄的人。”
乘大侠的瞳孔忽的收缩。
然后，她随性的一松手，“啪”一声，侠客的手和白子沉重的落下。
他当然知道这并不一定是真的，但让他产生这个想法，已经够了。
落子之时，木屋和竹林再现。乘大侠看见了万家灯火，也听见了灯火中的喧闹。
殴打着妻子的丈夫，商量着用地沟油做生意的父子，跪在主人面前磕头的仆人……
原来这才是万家灯火的真相。
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每个人都是施暴者。
在这个有着地主、皇帝和灾年的世界里，无一幸免。
他顿时汗如雨下，手痉挛起来，扔开那枚白子。
白子落在地上，一团黑色的污垢蔓延开来。
他向后退几步，道：“你做了什么？”
祭司又笑了：
“难道你不知道，围棋的先手是黑子吗？”
“你一开始，拿的就是黑子，连你自己也是。”
侠客想要拔剑，却看见四周出现了熊熊烈火，灼烧着红色的空间。
紧接着，一切都变成了黑色，焦炭般的黑色。
他想要逃离，却无法动弹。
他输了。
混沌中，他感觉一条滑长的蛇尾缠住了身体。
“你终于能体会到那种感受了。”
女祭司紧紧抱住他，说道。
他确实体会到了，堕落于欲望与本能的快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