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瑞思·拉克努瓦听上去像一个智利名字,事实也是这样,他的父亲是智利人,祖辈住在巴斯克地区,靠近西班牙东北部的一片沃土。
那里的地形能以视角最初的那片平原发散而去,顺着河水脉络的指引,视角一路攀升,即可望见几公里外的山脉。这些山脉屹立在一片薄薄的云雾之中,如同搭上了一层轻薄的白纱,在油画般的厚暮中渲染上模糊的光影。要是向另一个方向仰望,会发现群山从东向北依次递减,直到在正北方向的视野重新变成平原,留下扑朔迷离的地平线,让初来驾到者误以为是陆地与大海的又一个交织。
外地人总是会对那片不祥的孤寂之地感到本能的恐惧,但对拉克努瓦家族而言,乡土的热爱在他们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刻进了灵魂。安德瑞思的祖辈们对巴斯克有着超出世代的感情,他继承了这种情调,巴斯克的上游是一片天然的油田,90年代前后,一些跨国公司在那里修建了采集石油和天然气的设备,在安德瑞思搭上离开故乡的卡车那天,他已经可以看见远处铺展开来的石油管道正和大地的脉络交融在一起,管道那表面黑漆漆的褶皱如同《沙丘》中描述的巨大沙虫,随着机器的轰鸣,不断翻搅、压榨着故土那脊髓里的价值。那时的安德瑞思看到这样的场景还会感觉一阵心痛,接着是一阵荒凉和空虚。他突然不想走了,在脑子里不停幻想着自己叫停司机,冲下卡车的画面。他想继续履行父辈的畜牧,驱赶着牛群,在山野中奔跑,在河流中嬉戏。他的母亲应该会理解吧?他就不该出来独自闯荡的,这是多么幼稚的赌气行为啊。思来想去,也只得作罢。纠结到最后,让他感觉万分疲惫,卡车的轰鸣竟逐渐变成摇篮曲,让他陷入安眠。
卡车行驶了好几天,来到一处码头。他又在码头上搭上了一艘货船。用仅剩的一些比塞塔(欧元前西班牙使用的法定货币)当做船费。船长是一个意大利人,胡子拉碴的,叼着古旧的烟斗,刺鼻的烟味在一点燃烟丝后,就随着海风飘荡入每一个人的鼻腔,让没接触烟熏的安德瑞思一靠近就直打喷嚏。意大利船长身材魁梧,脸上还有一道疤痕,从他的一只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当安德瑞思试图向船长解释他在船上想做什么或者找什么东西时,船长毫不犹豫地把他带了过去。船长还会说几句蹩脚的西班牙语,这对安德瑞思很有帮助,这意味着他可以告诉自己船的航线,以及会在哪些港口停靠。
船上的日子很无聊,除了循环放着《骑兵浴血战》的录像外就没有别的消遣,安德瑞思又开始后悔自己离开家乡的决定了。他希望能寻找一些刺激去打起精神,也许能像和曾经的玩伴们那样攀爬没有防护的岩壁,一窥夕阳的余晖——但这次没有可能了,他和另外九个船员被困在一个如同锡罐的船舱里,听着外边海浪没日没夜的撞击着船壁。船舱里弥漫着一股怎么也驱散不了的铁锈味,混合着酒精和潮湿的水垢,令人作呕。住在船舱里的水手们轮换值班,他们闲暇时刻都会聚在一张小桌子上,然后高兴地去谈论着女人和酒的话题。这种话题太过成熟,忽略了还未成年的安德瑞思也在场。即使他们有时真的是和安德瑞思直接交谈,也大多是关于他们自己的问题或抱怨。安德瑞思也并不关心,只是象征性的点点头,用知晓不多的英文应付几句。这样的环境持续了一个多月。不过待见到真正的城市时,那些聚集高楼大厦的浮华之世,让少年的兴奋感又理所应当的盖过了其他情绪。最后,他选择在纽约港下船,道别船长后踏入了这座风靡世界的城市。
时间一晃,如今安德瑞思已经离开西班牙整整20年了,但他知道还有家人在故土的村庄定居,打理着日逐消沉的畜牧业买卖和肉食加工生意。但是那里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似乎从他这一辈开始,很多年轻的一代从小就有了离开家乡,四处漂泊的想法。安德瑞思来到纽约时只有16岁,迫于生计,在东海岸码头做起卸货工,这个时代的纽约年轻人总是愤愤不平,跑到工会的办公楼下扔燃烧瓶也是常有的事儿。更有几次,队伍来到了码头搞游行宣传。安德瑞思第一次见到游行,他很新奇这种活动,搬运货物时无意目睹青年们喧闹的阵势,一时觉得那些气宇轩昂的青年人都很有胆识、很有魅力。他们的演讲就像毒药一样令人上瘾。没有经历过尘世烟火的安德瑞思自然也受到了过激进青年们的刺激,在旁人的怂恿下加入了他们。安德瑞思之后也参加了不少游行。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只是单纯的喜欢这种氛围。他举着牌子,听着愈发激昂的演讲,蹩脚地念着自己都弄不明白意义的口号。直到有一次的游行彻底变成了警民冲突,街道弥漫的催泪瓦斯,橡胶子弹和燃烧瓶胡乱飞舞,他害怕了,抱头鼠窜,坐上一辆摩托打算逃走,却撞伤了几名警察,为此以袭警罪被逮捕蹲了几个月的牢房,还差点被遣返。
安德瑞思终于放弃了这种幼稚的玩闹,之后他离开码头,辗转了好几份工作,最后经人介绍,在一家新兴的经济公司当上了债券管理员,捣鼓起了基金,推销起了股票。
他看着镜子里西装革履的自己,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是曾经那个在田野里追逐牛群的少年了。
从安德瑞思逐渐模糊的记忆里,好像故乡不过是另外一个遥不可及的昨日梦境,怎么也回忆不起其中的细节,时间一长,他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出生在纽约市,在长岛长大,又在离现住地不远的那所大学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地道美利坚人。他几年前就结婚了,妻子是一个叫蕾娜的加州姑娘,比他小两岁,安德瑞思一直觉得妻子的名字很美。他22岁时,妻子就给他生下了一对儿女,为了减少一些对家乡淡忘的愧疚感,安德瑞思让自己的儿女也继承了拉克努瓦的姓氏,取名为Viento和elmonte,意思是风和山。
拉克努瓦这个姓氏源于部落的古老语言,寓意深远,可追溯到一个不再被人类朝贡的北欧密教。根据传说,这个古老宗教的神拥有巨大的力量,他们寻求永生,以保持他们的存在不被世人所知。这些强大神灵的灵魂无法被人类阻止或控制,所以他们建立了一个宗教体系,允许教义继续在世间存在,而信仰教义的人会不断朝圣,挑战肉体和精神的极限,以渴求去触及永恒智慧们赋予的知识之类的等等说辞……这样类似的传说在家乡还有不少,却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每个传说在细节上的差异倒是随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大,更没有考古学家愿意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土著传说上浪费时间。安德瑞思和孩子讲起了自己家乡的传闻,他如今屈指可数的童年欢乐回忆就源于这些故事。安德瑞思说起曾经的经历,讲述他如何搭上卡车,又如何搭乘一个意大利船长的货船来到纽约的冒险,他说起家乡那以阶梯般高度排列的奇妙山川,以及奔跑在血红夕阳下的骏马与牛羊。他描述起那里的夜晚,那里的树蛙在夜里高声歌唱,声音大得几乎像在森林里的教堂做礼拜,野兔时不时从草丛里跃出,把路过的行人吓上一跳……儿女全神贯注地听着安德瑞思的讲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童话。可是孩子们不是很理解自己父亲的故事,儿子想让爸爸带自己去一趟故土,安德瑞思答应他们一定会带着家人去探望那片土地。
终于,几个月后,他在休假期间做好了规划,打算买上几张机票,带着家人踏上故乡的土地。他早早的来到了售票口。等一开门就迫不及待的走上前去。说要买几张去西班牙的机票。
可他就在下一刹那愣住了,因为售票员问他要去的地方是西班牙的哪里,安德瑞思却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忘记了自己的家乡在哪儿。脑子里,西班牙的东北部只剩下模糊的概念,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村庄的名字……不……是小镇?到底还是村庄来着?
他就这样愣住原地,无论售票员如何询问都不再开口了,对方见状,叫来了保安,把以为是来捣乱的安德瑞思请出了售票厅。
他失神落魄的逃回家中,从未如此崩溃。
安德瑞思不记得从售票厅出来后发生的所有事,他机械般的沿着原路返回,坐上返途的公交。回到家,就径直走向沙发,然后瘫坐在那里。
安德瑞思的脑子里只剩下对那片故土的拼命追忆,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依然没有一点思绪。
妻子见状,询问他怎么了。
只见安德瑞思没有回应,只是突然把头埋在妻子怀里,然后像个小孩子一样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