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莫哲完全是巧合。
只是对于莫哲来说,世间完全不存在“巧合”这种说法。他当时在忙着完成他的舛讹学研究。在纽约一待就是好几年。也许为的是从各个角度吸取灵感,莫哲甚至花时间写下了两本书,托人把手稿交给纽约大学出版社,主编原本极力拒绝这种不明觉厉的东西,但在和莫哲本人的短暂交流后,居然破天荒的答应了出版的请求。于是莫哲在一年的时间里接连出版了一本《舛讹学导论》和一本《舛讹论》,只是很可惜这两本书到后来也没有流传开来,说到底还是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很快就成了无人问津的东西,被扔在了纽约图书馆最里面的杂物间。
也就是在同一年,安德瑞思那段时间精神近乎崩溃。连工作也无法开展,妻子以为他患上了抑郁症,便陪同他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把这种行为归结为偏执型妄想症,因为过于对传统习俗的病态执着和思念的愧疚让他患上了这种怪病,解开纠结也是很简单的,只要带他回一次家乡就可以了。
可是妻子不知道自己丈夫真正的家乡在哪里,她只知道安德瑞思是一个西班牙人,安德瑞思偶尔也提到过自己的家乡,距离巴斯克地区不远的一片村落。
蕾娜连夜联系国家地理杂志,试图寻找关于巴斯克地区周围村落与小镇的情况。她提到丈夫那“拉克努瓦”的姓氏,如果顺着这个姓氏,找到故土应该会很容易。可是一连好几个电话下来,根本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个姓氏。也不知道巴斯克周围有什么小镇和村庄。她又开始了联系丈夫口中的一些熟人,但皆无音讯。唯一能对上信息、同样在海外的那个意大利船长,被告知已经失踪好几年了。
安德瑞思的病情开始恶劣,彻夜难眠,眼睛变得红肿,整双眼睛布满可怕的血丝。他的记忆力开始变差,记不得自己刚刚干了什么,有时还会出现幻听,他告诉妻子,他在夜里会时不时听到父母的呼唤,兄长的斥责,姊妹的思念。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好像他还在家乡的故土,从未离开过一样。一次,安德瑞思在出门采购时,还把便利店的店员认成了儿时的玩伴,他激动异常,却被误以为是骚扰,对方还报了警。从那以后,安德瑞思闭门不出,也不再向任何人说话了。
家里的负担一下子加重了起来,蕾娜除了全方面的照顾两个孩子外,失去一个收入来源也导致她必须更加努力的工作,下班后做起兼职。还要抽出空陪同生病的安德瑞思看医生,吃药,安抚情绪。如果有多余的时间,她也会继续寻找那个几乎被认定为不存在的拉克努瓦村庄。日子一久,这种生活让她自己都要奔溃了。
那晚,蕾娜打电话给丈夫的心理医生,哭着说她走投无路,她关心自己的丈夫,但这种关系让她难以接受,仅靠她一个人无法支撑这个家,这里是纽约,纽约的城市生活可容不得任何家庭从中得到一丝喘息。哪怕她拼足了劲,以爱为理由,也坚持不住了,她为了两个孩子不得已有了离婚的打算。心理医生告诉她,纽约的大学在不久会举办一个公开学术交流会,交流会吸引了全球个各个专业的学者,其中包括一些知名的人文历史学家和自然地质学家,那里些许有人能帮到安德瑞思。无数次的碰壁让蕾娜对此不抱希望,不过她还是感谢医生的建议,并记下了具体时间。
孩子们给父亲画了一幅画,按照安德瑞思曾经故事的描述,画出一个阶梯样貌的山川,画出了一个辽阔的平原,幼稚的画风点缀出几只卡通模样的马驹。安德瑞思强迫自己对儿女们挤出微笑,然后把孩子的画帖在房间里,希望能从中的到慰藉。他知道妻子现在的感受,他从未这样痛恨自己,越是想振作起来,越让症状变得更重了,让他洗澡时都出现了幻觉:安德瑞思把头埋进浴缸,再次起来后,人已来到一条清澈的河水中,水流湍急,他差点没能在河床的石头中站稳。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变成了孩童模样,安德瑞思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回头望见母亲在河边呼唤他。他试图上前,却又一次跌倒在河水中,河水瞬间变得汹涌无比,一下子将瘦弱的他冲走了。安德瑞思憋足了劲儿不停的挣扎着,在水中翻滚,叫着母亲的名字,手胡乱的挥舞,企图抓住什么。直到妻子听到响动,闯进卫生间才打断他的幻境,待安德瑞思再次从浴缸中醒来,浴室周围已经被弄得一团糟。
事后,蕾娜收拾着浴室被打碎的玻璃。把瓶瓶罐罐都挨个摆好,放在原来的位置。她拿着撮箕和小毛刷,细心的检查地上可能残留下来的玻璃渣。
尽管如此,蕾娜还是被割伤了,右小拇指的一处被一块几乎小到看不见的玻璃割破,伤口不深,但血还是止不住的流了出来,滴落在刚刚被打扫干净的地板上。
蕾娜好像没有发现自己在流血,依然机械式地去擦地板,一次比一次用力,结果就是血不停的滴下,而洁白的地板越擦越花。
安德瑞思心痛万分,试图上前帮忙。
“你别过来!”
妻子的一声吼叫让他停止了所有动作。
“蕾……我只是想帮忙。”他茫然地说。
“我不需要!一点也不需要!滚开!”这是妻子第一次对他发火,对他尖叫“你给我消失!!我不想看到你!”
他本想再说什么,妻子却拿起手中的抹布砸向自己,妻子的尖叫惊动了二楼的孩子们。他们在楼梯口隔着栏杆看着父母。
此刻安德瑞思低下头,像个犯错的男孩,任由蕾娜发火,怒骂,也没有说什么,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只剩下蕾娜独自呆站在原地流泪。
……
时间来到交流会当天,蕾娜驱车带着安德瑞思和两个孩子来到这里。就像赶去集市一样,一家人在整齐的旅行。蕾娜找到一个停车位置,把车停好,然后深吸一口气。
蕾娜让丈夫在车里照顾好孩子,实际上也是叮嘱孩子们不要让生病的丈夫乱跑。她自己则拿着一张世界地图和一张西班牙地图下车,如同发寻人启事一样,挨个去问那些长得像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的教授们。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她绕着一个个会场询问,和数百人交流了问题,结果同样令人失望,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也没人听说过什么关于“拉克努瓦”姓氏的事情。
本来就不抱希望的蕾娜,她脑海里最后一片坚持也消磨殆尽了。
她不愿意相信是丈夫在欺骗自己,可在多个权威性的专家都无法给出结果时,这种信任开始动摇。她很早之前就怀疑丈夫身份的真实性,就连结婚时也没见到过安德瑞思的父母甚至是任何一个亲戚,但那无所谓,她不会计较这些,可是安德瑞思对这些事情的执着已经影响了她和孩子们的生活。他的幻觉愈发频繁,也愈发严重。不仅仅是伤害自己,还会伤害周围的人。她觉得,安德瑞思可能真的是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病的另类精神病人罢了。她想要离婚,要抚养权,孩子们不能有一个安德瑞思这样精神都不稳定的父亲。
她收好东西,准备离开交流会。
这时,一个看上去很健谈的老人突然走了过来。
“你好?”老人说。
那人看上去很有学者风度,打扮也是如此,洁白的胡子被打理得十分整齐,条纹的棕色西装配上深色领带,杵着一根精致的拐杖,带着厚厚镜片的眼镜,看上已去年过古稀。
“我听我的同事说,有一位女士正拿着一张地图,在整个会场打转,询问一些奇特的问题。”老人用带有磁性的声音说“我想那应该就是您了吧。”
“你是……?”蕾娜打望这位老人。
“我在这所大学授课考古化学,正巧也是一位教授”他说“我能询问您为什么执着于那个问题吗?”
蕾娜说明了事情的缘由。把丈夫的病情,丈夫故土的故事都告诉了出来。并期望教授能给出答案。
“原来如此……不过这个拉克努瓦的姓氏?西班牙东北部?唔……”听完问题,老教授也陷入沉思。
“有线索吗?”蕾娜很心切地询问。
“唔……很抱歉……才疏学浅,我也不知道答案。”他摇摇头,说。
也是呢,蕾娜开始相信,这个地方真的不存在。是丈夫幻想出来的。
她转身准备离去,却再次被教授拦住了。
“女士,也许您不该找人文学家和考古学家。您应该换个方向思考问题。”他说。
蕾娜回头望向教授,表示不明白。
“我是说……这可能不是一个人文学科的问题。甚至……可能不是一个正常的问题。”老教授推推眼镜“我知道有一个人,他些许能帮到你们。”
他把莫哲的联系方式给了蕾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