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娜见到莫哲依然是在一场文学研讨会上。
这个外貌看上去不到30岁的青年男子正喝着纸杯里的咖啡,面色沉重地听着语言文学教授的演讲。
这种小型的研讨会,每年在全国一共要举办三次,每一次的举办都会选择在较为知名的州立大学里进行,和先前的学术交流会是一个性质,但因为是文学的原因所以更为小众,鲜为人知。
莫哲看上去很年轻,蕾娜猜测他只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青年,有着俄罗斯白种人的样貌又混有些东亚人的面孔,衣着穿搭的色调只有单一的黑白色。她注意莫哲穿着的黑色大衣几乎长到快拖拽到地上了,大衣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英式西装,也许是考虑场合,还特地打上了领带。
先前,两人就在电子邮件里有过交流,后来又有过一两次的电话沟通,蕾娜简要说明了一下自己丈夫的状况,莫哲希望能在线下见面,并贴心的在邮件内附上了最近自己的行程安排。
莫哲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就拿他的行程表说事,整个行程紧凑又匆忙,根本不像是常人能做出的规划,每一件事情的时间间隔都被精确到了小时以内,之中容不得半点差错。莫哲规划的整个旅程的路线,说是环游了半个世界也不足为过。蕾娜发现,这个人的旅途行程几乎横跨了整个美洲大陆,其中超过四十多个城市,三十多个小镇和村庄。要是每到一个地方就写一篇日记,如此之多的见闻也可以撰写出一本中篇传记了。
莫哲的行程规划大体路线是这样的:先从纽约出发北上至丹麦,几天后从格陵兰岛南下至巴芬岛、埃科贝和纳尔逊,短暂歇息几天又去到拉丁美洲,之后来到巴拿马,随即马不停蹄地向加利福尼亚前进,抵达加利福尼亚时便待上几天,等那之后,继续南下,旅途又途径墨西哥,路过图斯潘、韦拉克鲁斯和胡奇塔,从国际港口进入中南美地区,再沿途走过危地马拉,尼加瓜拉,穿过哥伦比亚,秘鲁,沿着海岸线逛完智利,之后向内陆进发,去到阿根廷(横穿整个潘帕斯草原)、巴西等地区,最后乘坐飞机返回纽约。整个旅途为期至少一年。
没人知道莫哲是出于什么目的开展了这一系列的旅行,只是在小众圈子里有一些关于他的传闻,说他这个人经常出没于各种学术、慈善,甚至是文艺电影公映和社区心理互助会上。莫哲参与的学术交流不限于理论物理、前沿医学、数学、语言学、小众文学等领域。他也不排斥政治文章、哲学随笔、电影评论和社会问题研究等研讨会,大部分情况,莫哲都是悄然无息的出现又离开,只有偶尔才能撞见他与主讲者或嘉宾席上的人在散会期间有过短暂沟通的画面。
按照地址,文学研讨会的头一天晚上,蕾娜找到一个商人朋友,帮忙安顿好家人,自己就坐着飞机赶到了小石城,入住了一家廉价酒店。第二天她只是喝了一杯咖啡提神,立刻便打了一辆车,抵达阿肯色大学的会场。
进入会场内,她一眼认出了莫哲,青年有着说不清的独特的气质,茫茫人海里,他就如同一位能在叙事舞台的聚光灯中活跃的角色,无比显眼。但此刻蕾娜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自我介绍,因为出于对对方年龄的惊讶和怀疑,她很难相信眼前的人是一个广见洽闻的学者(甚至可能并非是学术从业者),她的理智逐渐占领上峰,还是选择先观望为主。蕾娜挑选了一个靠后的位置,直接对着在莫哲身后。
很快,研讨会开始,这次研讨会的主讲教授是一个南非人,漆黑的面孔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油腻,浓厚的口音还未纠正过来,听着些许绕口。特别是在涉及到说有浊辅音单词的尾音时,舌头还会不自主的打结。
这位演讲的教授在业界的普遍评价中庸,他涉及的研究无非是两个方向:人类学与现代文学。今天他要说的主题是“非洲中心主义美学与拉美现实主义美学的通性”。
作为一位南非留美的学者,他自然而然也研究过不少关于拉美文学与黑非洲文学的内容。后者的体量远比不上前者,因为黑非洲的文学历史并不长,黑人教授很客观的承认了这点,他说桑德拉的《黑人文集》可以算作开端,但真正步入殿堂的黑非洲文学则是30年代,于巴黎连载的《黑人大学生》杂志,黑人文坛的起源是在南非,但蓬勃发展却是在法国,所以又叫黑非洲法语文学。
作为非洲本土文学的研究者,教授说其实阿拉伯文学和黑非洲文学同出一源,只是后者受到了不少来自拉美文学大爆炸的冲击,才出现了拉美黑人文学(Afro-Latino Literature)这样的清流派。比起早期去发扬“叙美派”的阿拉伯文学,黑非洲文学的创作类型则更具多元化,也更加有可塑性。它吸收了一部分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精髓,也学习了不少拉美洲文学的全局观。等到阿拉伯文学开始转向社会现实主义题材时,黑非洲文学便已经铸就了它独特的美学主义。
不过,过多的可塑意味着多变的矛盾,如果一不小心,对它的研究说不定还会踏上拙劣模仿的道路。关于这点,教授给出的意见是,如果要研究非洲本土的文学,就必然离不开拉美文学对其的熏陶。其中参考对象不乏包括像马尔克斯、鲁尔福、波拉尼奥等作家,当然了,黑非洲文学的本质是杂糅文学,如果要追问其中蕴藏的东方韵味,大可寻根到博尔赫斯、阿斯图里亚斯之类杰出大师的身上。
教授在学术圈的知名度不高,但他的一篇论文却让人们略有耳闻,那是一篇关于研究阿尔·D·罗伯特的文章,一个长期活跃在智利文坛的作家,一般的文学评论家不会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作者搬上台面,更不会大张旗鼓的讨论他。但在十年前,一本名为《献给阿拉斯加》的书横空出世,引起业界关注,作家正是这位阿尔·D·罗伯特。教授实际上早已是这位作家的读者,以先入为主的优势,他凭借那篇论文,很快就成为圈类研究阿尔·D·罗伯特的专家,并且趁热打铁翻译了众多阿尔·D·罗伯特的早期作品。
当讨论的话题涉及到智利现代文坛时,教授不出所料的提到了阿尔·D·罗伯特的作品,教授说,他的《黑》、《模糊》和《分叉的分叉》都是在早些年创作的,所以有很多“后爆炸时期”(指第三次拉美文学爆炸)的余烬,到了写作中期,他的文笔逐渐进入黄金时代,《献给阿拉斯加》就是这个时候诞生的,包括他另外两本长篇小说《文学时刻》和《面具》以及一本收录零散手稿的散文集《荒原》的出版,确立了他在世界文坛的地位。这个时候,他的文笔又颇有些《马丁·菲耶罗》(荷塞所著的阿根廷诗集)与《人间喜剧》(巴尔扎克的小说集)混杂的滋味,把全局观的悲喜把控拉伸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总的来说,阿尔·D·罗伯特的作品有着独特魔力,好像笔尖的文字总能带着读者穿过另一种现实,纽约图书馆还收藏了两部他的新作,一本叫《万众狂欢》的长篇小说,和一本叫《花园》的短篇诗歌。
蕾娜看见莫哲拿着一个小本子写着什么。
她不关心什么拉美文学,更不关心什么智利作家,蕾娜纠结着是否要立刻离去,她不敢相信莫哲这副模样的人是一个能治病的专家。
可是她马上又想到了安德瑞思,想到他的病情已经不容拖缓。蕾娜只能强迫自己去耐心等待。
演讲在几十分钟后结束,然后是大家挨个发言,莫哲从头到尾就没有抬起过头。
在这过程中,蕾娜恍惚间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她开始想入非非,情绪变得难以控制。从一开始有那么一丝希望的期待逐渐变成紧张、不知所措,直到完全变成对家庭、丈夫和自己遭遇的苦难的悲伤与委屈。
终于,研讨会结束,大家离开座位,各自散去。莫哲这时起身,突然转头对身后的蕾娜说:“久等,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蕾娜惊讶于莫哲居然认出了她。并询问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莫哲说是刚才起身时才碰巧发现了自己,然后猜出了她就是蕾娜本人。但蕾娜心里却不这么想,她觉得男子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到来。
两人离开会场,来到一家餐馆。
餐馆很平常,坐落在街道十字路口的对面。
莫哲给蕾娜点了一份拼盘套餐,自己则点了一盘烤里脊,一盘烤鱼,还有两碗浓番茄汤。两人面对面的坐着,莫哲一言不发的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思考着只有他才能思考的问题。一旁的蕾娜几次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却又打住了。
两人继续默不作声地对坐着。很快,烤里脊和套餐拼盘被端了上来。
莫哲拿起刀具开始用餐,他先是把酱料淋在食物上,然后拿起刀,把肉切成小块,右手翻转叉子,让上面的肉裹上一层鸭油,然后放进嘴里仔细咀嚼。莫哲的用餐很优雅,不是那种故意注重餐饮礼仪的拙作行为,是很自然的、熟练又不失风度的品尝。
蕾娜盯着莫哲的动作,自己漫不经心的咀嚼食物,见对方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她逐渐不耐烦起来。
……
“其实遗忘不是一种疾病。”莫哲突然开门见山地说。
“恰恰相反,记忆才是。人们所谓的记忆不完全是经验上的,本质更像是一种可遗传的现实幻象。”
蕾娜一愣,她半天才反应过来莫哲原来是在对自己说话。
她盯着眼前的男人,轻轻摇摇头:“抱歉,我刚刚不知道你是在对我…我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莫哲说:“我们生活的世界很大,所处的宇宙更大,大到没个可以准确描述的边界。当你正视这种落差感时,你也会发疯的。”
“你这是在说什么?”蕾娜还是一头雾水。
“我在说你的丈夫。”莫哲说“你同我在邮件里讲述过,说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无法走出来。说他是因为患有某些固执怀念故土的情结才这样的。”
蕾娜低着头,手指不经意间拨弄着乘满水的纸杯杯口,把它揉捏出好几条深深的褶皱:“我只是想让我丈夫恢复正常,回到我们之前生活的模样。”
“以及,你想知道你丈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这样吧?”
“是的。”
“那么你想让我用什么方式回答你?”
“用什么方式……?”
面对蕾娜的疑惑,男人坦言道:“我是指关于你丈夫如今精神情况的解答,我可以用偏向自然科学角度的方式解释给你听,不过,介于你的认知,我觉得你应该更能接受偏向通识的东西。”
“那就说说通识吧……”蕾娜也只能应承。
“很好。”
“那……所以……通识的解释该是什么样子的?”
莫哲说:“如果你有接触或学习过关于存在主义或者哲学史的东西,会察觉到整个哲学的历史其实无非是对“先验”和“超验”的讨论。这是两种发问方式,并非是方法,也不是什么途径。而是对事物提出问题的“操作”。正是这两种发问,构成了我们所有哲学、数学、科学,甚至是一些人口中所谓的“魔法”、“神秘学”之类的全部……你能跟上我的思路吗?”
“什……什么科学……魔法……?”蕾娜吞吞吐吐的重复。
“就是人们常言的魔法。”莫哲说“其实没什么新奇的,“魔法”不过是众多先验科学观中的一种。就像不同宇宙拥有不同的普朗克常量或是不同的真空磁导率,“魔法”的存在有适合它的界域,也有不适合的。归根结底,都是【计算力】在不同物质宇宙的展现方式。”
“计算力……?”
“纯粹的舛讹操作,其实你怎么叫都行。神力,魔力,原力,叙事力……无所谓名称的变化。”
听到这里,蕾娜突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在这之前她本以为莫哲是一个医学学者,至少是有一定医学背景的人士。但现在,眼前这个男人一开口就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什么神秘学,魔法。如果莫哲下一句话是要她去信仰某个宗教的教义,她会立刻转头走人。
莫哲喝了口汤,可能是浓汤的温度正合口味,也可能是眼见得到的反馈没预想的那么糟糕,他看上去放松了很多,身子微微向后躺,做出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好让全身肌肉松弛下来,以便更好的和眼前这位女士交流:
“你丈夫是一个通感很强的人。他对生活的温柔又导致他过于敏感和脆弱。如果封闭的内心是一堵墙,那么墙限制了人类的同时也起到了保护的作用,你丈夫的墙很脆弱导致他的感官无限灵敏,这便让“疾病”有机可乘。不过我猜,正是他的这份脆弱的温柔,才让你喜欢上他的。”
“说的你好像……很了解我丈夫一样。”蕾娜下意识的反驳,又对眼前这个刻意评价自己丈夫的男人产生了些许反感。
莫哲没有理会地继续说:
“所以这种通感不一定是好事。快速的认清现实本来的面貌,有时也会让人无比痛苦,首先陷入矛盾的永远是不同的自我,然后逐步成为宏大舛讹中的一小部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请不要再打哑谜了。”蕾娜此刻憋了一肚子火,她努力压制情绪,说话也不再客客气气“你直接用大白话告诉我,我丈夫到底怎么了?我没想要在这里一直浪费时间。”
听完蕾娜几乎“呵斥”的话,莫哲短暂性的沉默了一会儿,好像真的是在酝酿措辞,手中的餐具也跟着停了下来。
接着,男人换了个有些严肃,又更多是语重心长的表情:“你丈夫是一场战争余波的受害者。这场战争并非发生在这个宇宙。而是发生在某个宇宙之上的宇宙中。”
“……”
“造成这种结果的攻击来源是一种舛讹武器。”
他说。
“舛讹并非是忘记,更不是抹除,而是错误和矛盾。因为从任何角度,时空或叙事,都不存在、不包容一个被“错误”瓦解的东西。这种影响会穿过所有超验/先验的层级,物质宇宙自然也在所难免。只是没人知道会是什么,我跑遍各处,试图统计是哪些东西出现了变化,这本来不是我的职能……当然这是题外话了。总的来说,我如今知晓你丈夫就是被影响者之一。因为当武器起效时,在打击范围内的东西都被舛讹化,都失控了,所以才没人知道西班牙的巴斯克地区“曾有”一个小村落叫阿……”
“见鬼!你……你认为这很好玩吗?!”蕾娜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怒斥莫哲“我千里迢迢过来,只是希望能为我的丈夫寻得一位良医!没想见一个满口胡言的神棍!?这都是什么,玩笑?还是低俗的狗屁恶作剧?!我……我有家庭,我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我正在努力……天哪,我、我正在努力的让我们的生活步入正轨,我已经要崩溃了,我一人承受不住这种压力了!难道对你来说,这也很好笑吗?!我着坐飞机不是来听你的低俗玩笑的!!”
“蕾娜·拉克努瓦,愤怒是不能让你更好的去理解我要说的……”
还他妈说。
彻底无法忍受。
她拿起桌上的番茄汤,泼在了莫哲脸上。
莫哲的衣服被打湿,洁白的西装染上了一大片淡红色的番茄汁。头发末梢也滴着汤珠,看上去无比狼狈。
餐厅里,人们都回过头,看向他们这边的骚动。
两人再次陷入冰点般的沉默。
她本以为接下来莫哲会同样生气。她觉得男人多半会在暴怒中站起来,把拳头轮在她脸上。然后呢,她会大叫救命,因为从体型上,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
她想起自己的包里有瓶胡椒喷雾器,这是她一早就买好了的。无论男人会怎么揍她,她都会拼尽全力去拿喷雾,然后把它喷在对方脸上。接着,自己会逃走,或报警,无论怎样都好,蕾娜都不愿意再在这里待上哪怕一秒了。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莫哲并没有生气,甚至一点愤怒的表情都没有。
“不必担心。”他如同能看穿她的心思,若无其事地说“这个自我不存在愤怒的职能……”
去你妈的。蕾娜说。
又是一碗汤泼在了莫哲的脸上。
蕾娜没好气的抓起自己的包,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