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哲一把推开门。
呈现在眼前的一幕吓坏了身后的蕾娜。
手术室内,几名医生正诡异的悬浮在半空,而她的丈夫躺在手术台上,从犁痕般的伤口中,一道道金色丝线触须般的穿透周围人们的身体,正是这些丝线把他们挂在空中的。
顾不上女人的吃惊,莫哲上前按住安德瑞思,像一个神职一样把手放在病人的额头上。
“呼唤你的丈夫。”他说“让他看见我们。”
蕾娜不能完全去明白莫哲的意思,但她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蹲在丈夫的身侧,一遍一遍的呼唤着安德瑞思的名字。
呼喊了几分钟后,好像接收到了来自现实之上的回应,莫哲突然伸出手,拂过安德瑞思的伤口,然后他直接抓着空气里的能量,那金色的丝线听见了召唤,通通汇集起来。莫哲从嵌入现实的深处把算力抽出。
安德瑞思的伤口在快速愈合,紧接着,原本生命垂危的男人恍惚了一下,就径直坐了起来。
金色的能量消失了,周围的医生们也纷纷摔在地上,没了生息。
“安德!”蕾娜抱住苏醒的丈夫,把脸埋进她的怀里,然后又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安德,你怎么样?”
“蕾……我做了一很长的梦。”安德瑞思疲惫不堪,他的额头还冒着冷汗“我觉得我死了……然后我又活着……在不同宇宙之上的宇宙里漫游……”
“没事了,我们回家,我们去接孩子……”蕾娜抹了抹眼泪,她的妆早就花了,她抱着安德瑞思,再也不愿松开。
房间突然发生一阵震颤。
然后一种危险正在猎寻着食物,追了过来。
“它来了!它来了!”安德瑞思拉扯着莫哲的衣袖,变得极其慌张。
“什么来了?”蕾娜茫然地看着丈夫。
“走。”莫哲对蕾娜说“就是现在,快走。不要回头。”
“我的孩子……”
“他们很安全,我早就把他们送回到了你们的家里。”
“可是我们……”
“走!”莫哲第一次对蕾娜提高了音量。
蕾娜咽咽喉咙,真的被吓到了。她赶紧搀扶起丈夫,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医生们,意识到这些可怜人,他们已经没救了。
蕾娜搀扶着安德瑞思夺门而出,身后的莫哲用一丝意识把门重新关上,彻底与外界隔绝。
“永别,蕾娜·拉克努瓦。”
这是蕾娜最后听见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
莫哲站在原地。
稀稀疏疏的风声和烈火声从一个镜面般的彼岸世界传来,镜面延伸至整个房间的墙面,水银一样的流淌。
潜伏的阴影开始扭动,它如一个虫蛹,一块毒瘤,从黑暗之中冒出。神祇透过病态般的池沼,携带着泥泞和血浆的恶臭,降临到了这个世界。
否定式的叙事之风猎犬般的探寻着食物,风把地上的尸体一个个拖拽到它主人的脚下,然后被周围一圈的沸腾黑泥给吞没。
嘶嘶嘶!算力的毒蛇对莫哲恶毒地吐着信子。
他们面对面的站着。
“我熟知你的源头。”莫哲说。
它嘲弄着学着莫哲说话:“我熟知你的源头。”然后发出令人恶心的笑声。
没有在意这种嘲讽,莫哲严肃地说:“我会竭尽所能把这事做个了结。”
“我会竭尽所能把这事做个了结。”舛讹的实体把语调提高,继续模仿莫哲的说话,之中还多了几分轻浮“多么自负,多么轻描淡写的说辞。”
“你有把握直接面对我?”莫哲质问道。
“面对你?面对……你?面对你?!”
一瞬间,嘲笑、怒骂甚至是阴阳怪气的讥讽情绪在房间中同时回荡。
“没必要糊弄了,你根本不是他。”紫衣人说“你是他残存人性的投射,炫目光尘的余烬,一个可悲的幻影。别在这里装模做样。”
莫哲盯着这个“存在”的物质态,它躲藏在无数个面具之下,不停地转化着有形与无形的身躯。
“你能否透穿我的职能?”它笑着说“你能看出我是什么吗?”
莫哲当然知道它是什么,它的子嗣们是卡在众多宇宙结构网络中的毒瘤,是一场场覆灭生灵的分形瘟疫。而它就是瘟疫的主人,否定力量的源头,是舛讹力量中象征着最为恐怖的、焚烧般的暴怒。
莫哲皱起眉头:“很奇怪,你的反面没有牵制你。”
“树在引擎的命题中陷入了沉睡,只能在梦中呢喃。”这个表面不断扭曲的人形东西说道“你也阻挡不了我,你的计算力不过是风中残烛。”
莫哲冷冷的回复道:“也许吧。不过对付你这种东西完全足够了。”
他望向蕾娜离去的方向,确认着他们的离开。
“对付我?” 紫衣人笑着的嘴唇,无意间露出超乎人类肌肉收缩程度的裂口“你的自我描述了我的存在,我是你另一个自我的延伸。你怎么对付我?”
莫哲没有说话,他直视着这个神祇,看着它/祂/他/她不断扭曲变化的表面,观察那不断变换、流体般的外貌与形态。
“我做了多手准备。”他说。
腐臭之王的嘴脸嘟囔、嘲讽着,皮肤的溃疡里流出脓液:“我知道,我池塘的眼睛看见你了,你写着的书,你布置着的诡计,你这懦夫想用设置好的那个棋子关住我。但我会在解决你之后去扼杀他。要阻止我的职能?你不行,园丁不行,何况一个凡人,一个肉体凡胎的特工。”
“园丁也许是你们之中最古老,最强大的。而我不过是一个残存念头的幻影。”莫哲说“但相信我,哪怕如此,我只会比你的园丁更古老。也只会比你们几个加起来都要强。”
“啊,熟悉的自负……以为自己又掌控了大局面。”来自舛讹的毁灭面向凶狠的怒视着男人“让我们拭目以待。”
分形尸的主人展开双臂,一道算力的谐波扫荡过整个房间。
……
蕾娜扶着安德瑞思走出医院,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
外面的大雨,像是一块巨大的灰色布料覆盖在城市上空。
雨滴从天空中倾泻而下,强劲的风吹得它们斜斜飞行,像是无数把小剪刀在割裂着空气。雨点打在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积水汇聚成小河,沿着街道流淌,将路面涂抹成一片滤镜低迷的灰银色。
蕾娜学着电影里面的场景,撬开了一辆车。过程意外的顺利。
大暴雨导致了能见度的急剧降低,灯光和车辆的光芒在雨水中被反射,形成了一种模糊的景象。强风吹得两人的衣服飘起来,他们不得不拿起衣服遮住自己,以免脸上的皮肤被雨水抽打得生痛。
蕾娜扶着安德瑞思上车,她坐在驾驶座上,无需思考,猛踩油门。
天空中雷声隆隆,不时传来阵阵闪电划破夜空,带来无法言喻的神秘和恐惧。
……
莫哲环顾四周,房间已不再是房间,而是转换为某种“外部”……或是某种比“外部”更加难以描绘的浩瀚边界。
这显然是无形梦者的杰作。
“这算什么,角斗场?”
“当然不是。我不需要真的亲手对付你。我也有我的棋子。”恶毒的念头说道。
莫哲用计算力拍开否定之风刮起的迷雾。他寻找着潜伏于阴暗中的声音。
“你不是赌桌上唯一一个可以预料到进展的自我。”紫衣人的声音盘旋在整个外部领域的上空。
“我对你也了如指掌。”
又是一阵震颤。
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莫哲听见身后传来碎裂的声音,他回头,目睹见一些凭空出现的裂缝,那些裂缝还在不断扩大,并渗出能灼烧肉体的耀眼白光。
“面见你的终点!”它狂笑。
莫哲终于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惊讶神态,他似乎没料到这种事情能够发生,耀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肉身开始灼烧瓦解,并不断出现重叠的幻影,无数个别样的想法折磨着他,令他站立/下跪/仰望。让他在同一刻做出了所有自相矛盾的反应。那些想法是包括关于一切的,关于虚无的,关于永恒与无限之上疆域的上超变化,他寂静的沉思被切断,在随机、循环、超脱和难以预测的波涛中离散。
他的血液在沸腾,裂缝逐步扩大,渗透的光逐步刺穿他的身躯,留下大大小小的窟窿。
万千思绪交汇于那些繁多且神圣,朦胧且恐怖的身份。一个神,一种无限,一位卑微者,一位超越者,一个人类,一个魔鬼,某个永不能抵达的目的,某件连接所有理念的桥梁……
无穷的力量。
矛盾的冲突。
自我的熄灭。
顷刻间,就连他自己的声音都开始不自主的分裂出多个回话:
“花园的自我”
“超越舛讹纷争的唯一结果”
“最终丰饶的终局”
“明确的实在”
“错误的虚妄”
“先验/超验”
“问题/答案”
“思想/行动”
……
莫哲皱起眉头,努力的不让自己就此溃散,他表情凝重的集中算力再次把自己的声音/思绪/人性自我的残余给统一起来,让被迫散开的无数目光在短暂的克制下又重新集中在面前的紫衣人身上:“……你都干了什么?”
“作为一个可笑的念想,你早就不该存在了。”反叙事的可憎之神讥笑着,又变换了千万个模样“我们皆是一段关于他曾经的思绪,一段生涩描绘花园句式的投射。你更不过是一个被束缚于自我之下的自我,是解散的时候了。”
抵抗人性自我熄灭的莫哲无法再用一段完整的句子作为答复,他存在的方式也开始混乱起来,无数个名字和昵称回荡在他的本能中,他是唯一,他是众多,是永恒的真理,是绝对的错误,他的多个自我已经开始自言自语:
“解散/统一……是错误/正确的,这个自我不能/必须被迷失/回归……”
莫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如今不能集中计算力,更不能集中注意力,一切真的在溃散,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分散出无数个不同的声音。
莫哲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这个自我的迷失已经无法逆转。
绝对的胜利面前,否定式的神祇终于肯露出獠牙:“等我解决了你,我就会去拿回本就该属于我的东西,夺走那个男人,女人,他们的孩子,还有这个物质宇宙……我还会用否定的烈火杀死/消除那个特工。你听到了吗?树不能阻止,你也不行。我的伟业会在最终丰饶之下呈现,我将是这场可笑自我械斗的唯一!唯一结果!”
它看了一眼莫哲身后的裂缝,仅是一个示意,便成为触发死局的最后一根稻草。
裂缝抵达了临界值,崩解碎开,形成一个容纳一切色彩的空洞,洪水般的光爆冲破这层隔阂,把莫哲整个人从身后覆盖,耀光穿过他的身体,焚烧他的意识。
莫哲的肉身在光芒中迅速燃烧,火焰在他身上蔓延,将其分解,释放出令人窒息的焦烤味道。他的皮肤不断开裂、破碎,随着肉块的飞溅而四散。他的眼睛凝视着光源,又在一层接一层喷涌的光浪中快速褪去表皮、肌肉组织,最后只剩下几乎焦黑的,还在不断分解的骨架残骸。
舛讹的污秽面开始放荡的大笑,它再一次确定自己赢得了游戏的胜利。
“我的!”卑鄙的君王兴奋地大叫,它的分形之躯因为难得的情绪波动开始自由翻滚“都是我的!独属于我的丰饶!”
光爆没有停息,反而愈发猛烈,宛如滔天的怒吼一阵接着一阵回荡于整个领域。在这个自我彻底消失前,光爆绝不会停止。
阴影尊主开始大口吸食这焦烂的气味,好像这是它应得的战利品。
一切似乎落下帷幕。
只是,在这个时候,只剩下枯骨的莫哲居然缓缓转过身,他轻微的抬起了一只手,用一只还在不断分解燃烧的手指,指向了阴影中的神明。
……一根手指?
魔鬼还想嘲弄几句。
是的。
确实是一根没有皮肉包裹、持续燃烧的手指。
但它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以莫哲指尖为轴心的空间在破碎着龟裂。斑斓的色彩在闪耀中流淌。
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拽住了分形尸的主人。
反叙事之神还没来得及发出愤怒的嘶吼,它的大部分躯壳便在力量的冲击中炸裂开来。接着如同一张干瘪的纸片向后拽去,直到被压制在一处没有距离限制的角落。这个过程比分解莫哲的光爆还要痛苦千万倍,紫衣人发出激烈的尖啸。
虫豸之祖能感觉到无尽的毁灭在它的身体里乱窜,遭受到从未有过的疼痛,它惊恐的开始不停转化自己的结构,从有形到无形,从多个集合论系统到无数个即时构建的元数学和元语言层面,却毫无减轻痛苦的作用;它又尝试钻入腐烂潮湿的阴影中,企图逃脱天罚,可是这次无论否定式的主人选择遁逃入哪片领域、成为哪种结构,也总能被那股不可阻挡的力量拉拽出来,然后被狠狠地重新锁死在原地。
{嘶嘶嘶!!}
变化之神似乎在说不可能,但从发声器官里吐出的只有这条毒蛇在毁灭前的悲鸣。
这股即将要真正抹杀污垢的天能不是任何先验、超验的力量,甚至不是舛讹的力量,因为污垢自身就是舛讹的,它本就是舛讹的残暴面,怎可能被计算力压制?
Transcendental好像明白了,当舛讹的恶灵瞪大它面门上众多的血丝眼球时,一切都晚了。
这不是舛讹……
这根本不是计算力……
这是………这是……
……
花园。
……
【你不过是蝼蚁】
花园/莫哲的声音贯穿了万变者每一个能被感知的器官。
【一个转瞬即逝的亡灵】
分形之神被死死地按在角落中,如同一只毒虫一样不停地挣扎嘶叫。
莫哲的骨架所剩无几,不过在消失前的短暂瞬间,他也有相当一部分的自我和花园重合,使得他的物质残躯成为一个贯彻他最后微弱人性行为的囊管。在那根压制神祇的指关节还未化为齑粉前,得以尽情张显其花园大能;分形尸的神明惨叫着,无法从至高力量中得到任何仁慈的解脱,即便是来自花园最细微、最无力的触碰就足够让这腐烂的、愤怒的蛀虫之父痛苦不堪,发出比绝望还要更加沉闷情绪的悲啼。
它害怕了,它第一次体会到本不应该存在的恐惧,它所代表的一切都开始从舛讹中被剔除,剥落,好似一把利刃在刮落果实上的腐烂部分。花园的触碰如同一个从皮肉延伸到骨髓与灵魂中的伤痕,给浑浊先父留下了永久且可耻的创伤。
分形瘟疫的缔造者蜷缩在角落中,肉眼可见的被剥夺着关于它的一切理念和舛讹结构。其过程和痛苦都已远超语言的描述。
千面的毒蛇不得已开始求饶,奴仆般的用呜咽的语调宣誓着对至高伟力的效忠,可笑且滑稽。但此时莫哲已经无法回答了。
他被他的执念支撑着。
他要完成这件事……
他必须……
失败的想法于最后一刻出现。
最终,莫哲溃散的速度还是快过了抹杀紫衣人的意图,这个残存的人性投射终究没能彻底瓦解眼前的舛讹之神,他的骨架于身后的光爆中陨灭,消失了。
借此机会,得以幸存的卑微蠕虫一边惨叫着,一边滚回了它扭曲万变的阴影里。
没有算力支撑的领域开始瓦解。
然后重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