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绪仿佛还在为上次的探索而身心疲惫。尽管那已有数个世纪之久。
他还记得在奔腾的大气带掩映下,方舟世界的残骸是如何与围绕行星公转的卫星世界们一起漂流的。
他还记得沉淀于尸体之间深深的楔子,宇宙的血肉如何将它们分割开来。
他面前的方尖碑反射着遥远银河的星光,光滑的表面就像一只穿过摇篮并想要抓取宇宙繁星的巨手,紧紧地拽住了它的诞生之地。画面如同重温的创伤一样清晰,卫星世界在星丝构成的大气层中展露出赤红色的坑面,让众多世界黯然失色。如今,他的眼睛已经无法自主离开;即使现在,他仍感觉到自己再次接近那颗行星的时候,便会无意识地陷入命运的重力井之中。
他从跃迁飞船中蹒跚而出。巴纳姆行星的深渊使天幕充满了火药般的炽热。数十颗原始卫星围绕着这颗巨无霸小心翼翼地、耐心地划出一道道沟壑,经过几亿年的引力拉扯,在太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黑升号不在其中。他检查并重新核对了坐标。大眼球向他保证,坐标都是正确的。可是周围没有任何踪迹可寻,最终,他们一起盯着视角不一致的前方。
飞船落入了星系的强大星风中,太阳的灿烂火焰照在他的背脊,但他从烈焰中只看到了伤口。一个被火焰包围的深渊,一个撕裂时间本身的创伤。
他逐渐明白,驱使他来到这个星系的原因,只有一样东西:恐惧。
“你要上报你的发现吗?工程师?”大眼球漂浮在他的身旁,问道。
“上报已经没有意义了。”他说道,同时用手触摸着方尖碑冰冷而漆黑的表面;那是一堵用本体论碎片构造的拓扑结构高墙。
方尖碑本身是非物质的,它是源于某个无形理念在实体宇宙中的深邃映射物,属于上超空间的虚影。如今人类也已经找到了它存在的目的。
他想,这些东西已经布遍了宇宙各处,这些方尖碑是贯穿维度的船锚,彼此拉扯着不同的现实,是一个隧道;单向的隧道,召唤者企图将可怖的万古邪恶送往我们的宇宙。
他曾经也对灵魂的彼岸充满了幻想。如果灵魂真的存在,那他们死后的安息之地也必然存在。
在他的想象里,彼岸其实是用高等技术制造的一颗碧蓝炽热的多维人工恒星,核心是一个庞大的暗物质压缩器,多个现实维度如同乐谱一般被撮合在一起,形成绝妙的乐章。当然,还有其他的恒星,他想起了一个星系,由一颗巨大的人工星体和其他相对而言较小的恒星组成的恒星丛林。这是一个储存精神和灵魂信息的算力星系,他们的先祖曾用着星丝的古老技术,一一编织着那些繁星的引力轨道,如果要数清围绕这些恒星旋转的行星,可能要花上数个世纪的时间...……他向往的彼岸也是那样,在弦的振动中,维持和谐的频率,带动完美的天体运动,永恒的在宇宙中盘旋。
然而,现在宇宙里已经看不见任何正常的天然行星了。掌权者已经瓜分了荣耀,黄金时代也逐步进入肉眼可见的衰退。
科技在退步,文明在衰落。也许,他想,自己还能让领主们附赠一到两颗褐色的矮星作为本次探查的荣誉。 曾经的领主还用星丝的碎块掌握了那些会魔法语言的原始副本人类世界,这些人被强大的算力技术征服,成为领主们疆土中的卑微子民,他们连同那个世界一起被迁移进入到一个算力构筑的环带中,方便领主们管理他们那魔法早已衰退的星域。
那他们的后裔加入过往后的战争吗?他想。这好像又是一件不能被考究的事情。
舰队利用爆能束砍瓜切菜般地切割着被分形瘟疫感染的世界,留下硝烟和灰暗的地核余烬,然后星球像地板一样被整齐铺开,铸成的环带被打磨得无比光滑美丽,创造了生命们的生存空间。但终究,这一切只是悼念往日的另一首悲曲。
他怀念那个算力发达的时代。利用算力技术,曾经的先祖们捕捉着有形宇宙耀眼的荣光。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逃脱。热能,重力,电磁力,甚至连最细微最高傲的祷告与呐喊,都无法逃脱。
他想重返那种荣光,那样一个黄金时代。
黑色方尖碑的表面开始振动,它嗜血的欲望兴奋着欢迎拜访者,方尖碑在召唤他。
“战争。”大眼球发出警报,它的表面光体变成了令人不安的鲜红色。
“战争已经结束了。”他说“我们输了。”
他这才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大眼球的感官数据库了。战备状态让大眼球一直处于高度警惕中。方尖碑无疑是邪恶的,大眼球一直都很敏感于自己周围的危险。不过,算力领主和分形尸的战争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曾经的权柄四分五裂。危险倒是无所谓了。他现在望向的那些巨构机器更像是昔日文明繁荣的幻象。
他问大眼球:“有没有探测到黑升号。”
“并没有黑升号的信号。”大眼球回答。
接着,它又说:“记录显示,进入方尖碑的生还人数为0。”
这条道路并不是很冷,但他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紧跟着大眼球,他也走进了方尖碑创造的生态圈。
那是一个溪谷,悬崖边缘倒伏的巨木挡住了凛冽的寒风,哗哗的流水声盖住了他们谈话的声音。
一抬头,看见几个未知的探测机低空飞行穿过了山谷。
这时,他突然想起一首古老到不能再古老的诗,他记得那诗的韵律,朗诵它的诗人一定有着独特的声线。
他隐约记得其中几句:
【不要平静地走进那良夜,】
【老年应当燃烧和咆哮当白昼终末;】
【怒斥,怒斥那光明的消逝】
【智慧的人,临终时晓悟黑暗之正确,】
【因为他们的言语已迸发不出闪电】
【不要平静地走进那良夜。】
【善良的人,当最后之浪过去,痛哭多么辉煌他们脆弱的善行或曾在绿色的海湾起舞,】
【怒斥,怒斥那光明的消逝。】
……
一位智者说,渴望战争的寻死之人的可怕程度不亚于挑起战争的人。可是如今,我们要面对的是拼命保护我们自己存在的根基和我们赖以生存的文明道德法则之间的冲突。
如果一切都是为了生存,自然,我们只有前进。但是前进的方向在哪里?迈入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未知的境地。只能循着祖先们踏过的模糊足迹前进。
不过过了不久,他就觉得这是一场永远都无法到达终点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