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形尸收割着亿万个文明的界域。
单单是这个世纪它们就已经毁灭了数以千计的算力文明。大领主觉得,整个星系仿佛正在经历某种亵渎和扭曲的血腥丰收,或许虚无主义者们也因相同的理由感到喜悦,为排除了前进的障碍而狂欢;分形尸想要消灭所有形式的生物让宇宙变得更加美丽,信徒们也为迎接瘟疫吞噬物质宇宙抵达的丰饶结果做好了准备。
心灵的讯息就像没有屏蔽按钮的广播,分形尸们在每一个智慧生命的梦中呢喃,它们声称自己是带来进步的唯一圣途,是清除物质宇宙毒瘤的医者,而生命是阻碍硕果丰收的蛀虫;它们是免疫系统,是协调算力的正确方式,生来就必须消灭花园中的害虫。换句话说,如果生命不是宇宙无意孵化的毒瘤,那么分形尸也就不会杀死我们,生命也将一直存在,并跟进着,迎接花园的最终丰饶。
那么最终丰饶究竟是怎样的?是不需引导便可以达成统一的自我?还是比所有构建的无限和元数学系统还要浩瀚的永恒火焰?
答案是,丰饶是对白昼的离别,是花园沉浸于夜的梦。梦乃是最古老的美学活动,因为夜的统治超越了思绪,超越了理念。被夜捕获的万众生命将荣升为失衡等式(unbalanced equation)的璀璨算符,成为舛讹的部分;这样,在面对花园所抛出的任何命题时,我们自身便是独一无二的最完美回应;在超越先验与超验的矛盾中立足,独立向宇宙能量敞开自己——放弃感官,放弃盲目欲望的本我,在谵妄的片刻,那真理凌驾了所有我们拥有着的力量。
黑升号正在朝着夜的方向前进。
舰队踏入方尖碑无疑是自寻死路,大领主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漂浮在周围。但很快,这种纯粹的不安与恐惧皆被另一种感受取代。
这当然是危险的赌局,领主们第一次品尝到了自我概念的渺小。他们必须继续前进,他们必须弄明白分形尸们的本质。
方尖碑用心灵力量的低语声告诉领主,沐浴在荣光状态中的万界归一者们预示着能超越任何理念的束缚,摆脱有形躯壳的损伤,以引导出奔流不断的舛讹能力。分形尸无法被消灭,如何将自身的阴影融入到整个时空连续体中已经是它们至降生以来能领悟到的第一个本能反应,以至于分形尸们早已无所不在。分形的舛讹赠予尸傀们力量。而宇宙的生物们,被万界归一者那超越死亡的力量吸引。就像飞蛾扑火。但万界归一者们并不是蜡烛,而是太阳,是永恒燃烧的太阳。仅仅是它们存在的投影就波及到了包含每一个可能性宇宙的集合中;任何一个分形尸都是超越生死,超越因果的舛讹算力体,即使是在我们还未触及到算力技术的那个纯真年代,分形瘟疫的代言者们就用着隐晦的语言让信徒们屈服。
领主看向暗淡的飞船面板,上面得不到一点讯息。
这些自相似性(self-similar)的诡异实体能够在集合论的帮助下无限细分自指;分形尸没有个体和群体的差异,它们称不上是物种或者文明,甚至可能根本不是生命,严格来说,它们本是一体的,浑然天成的分布式操作程序。是一位花园神祇在功能性图谱中的支配集(dominating set),分形尸们施展着舛讹面向的暴怒,物质宇宙只是它们在多条同时进行的战线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环,真正的战争发生在更为上层的先验网络。在那里,分形尸们卷曲着比脱殊复宇宙更加辽阔的上超构造,高阶级的万界归一者们不断翻转触须,把沾染上分形的扭曲舛讹疾病植入到每一个哲学、数学宇宙系统中,触须的接触造成了那些集合论宇宙本身的溃烂。恐怖的腐化使那些宇宙皆被铸成了能让分形尸们以自身本体降临的乐园。
领主的一些族人就明白并欣然接受了分形的赠予。而剩下的顽固分子也只会和这片本该消亡的宇宙一同逝去。
大眼球说他们低估了方尖碑的力量,因为黑升号此刻察觉到已经有东西侵入了它的数据结构中,那是一种可怕的算力病毒。他们必须马上离开。
方尖碑是这个超现实位面的主宰者,作为旅者的舰队只能主动接近,却没法从中脱身。
“检测到撞击。”大眼球说。
“它们想要什么? !”领主对着虚空质问道,他觉得周围现实的基面开始崩塌,方尖碑却毫无反应。
舰队在尺度上已经移动了数万光年,从星系的一头抵达了另一头。时间上的移动更是混乱不堪,至于现在身在何处,就连信息碑也无法告知他。愈发坠向深处,这些分辨是非的标准就越是模糊;在分形的世界里没有距离概念,整个空间像一张宇宙纸板上凸起的高维泡沫,泡沫中到处都是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他还在等待,可失望的结局却是那么明确。
“算力波逼近,建议采取规避。”大眼球提示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遥远。
“全体注意,准备迎敌!”
舰队也一片死寂。
大眼球说:“算力应对不足,舰队通讯阻断,撞击预警,建议启用逃生船规避。”
“啊……”领主绝望的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请下达指令,领主。”大眼球说。
他摇摇头,说:“不必了。”
我们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
战争只发生在惨烈的一瞬间。
当分形尸们的触须在界域中呈现的刹那,所有定理和集合论系统都崩溃成了没有意义的凌乱符号,就像是无数微观粒子在充斥界说的抽象溶液中随机碰撞出不同的化学反应。算力的冲击让宇宙燃烧,瞬间碎裂成了无数镜子般的现实碎片,堆积在先验网络中的众多集合论宇宙集群也接连不断的跟着分崩离析,然后在虚无的真空中化为齑粉。繁杂的公理节点再也无法自控,纷纷脱离了原先的逻辑结构,只留下雨水般无序的滴沥;分形尸的触须从真空中不间断地涌出,再次将仅存的整个叙事时空切得支离破碎,算力碰撞产生的那道火焰在一个小小的世界中筑巢,成为吊念生命的灰白坟地。
那些生命致死也无法感知到尸傀们的热量,但是很明显,它们正在盯着一切。一张张分形的扭曲实体出现在了等离子体辐射中,要是仔细地倾听,就能从不规则的杂音中听到夜莺般清澈的旋律;方尖碑发出喜悦的吱呀声。庞大的信息流让大眼球宕机,许久没能感觉到的绝望将大领主和他的舰队一同推入了无边黑暗。
一切看上去都很重要,一切看上去已无所谓,一切都已结束。
感官迷离之中,声音又来了;那声音甚至用讥讽的语气告诉领主,从这里到黑暗中的所有恒星,分形尸正打算慢慢咀嚼享用他们的文明。
方尖碑开始振动,就连周围的分形空间都发出了共振,领主和他的舰队浸泡在某种酸液内,溶解为分形尸的养分。
他想在最后一刻说些什么。
但沉默已经是此刻最好的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