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3,接178章)

作者:龙骨灰汤 更新时间:2022/10/23 13:40:04 字数:4087

夜,丞相于宫中设宴,觥筹交错,张灯结彩。

门客见丞相面色严肃,问道:“丞相,为何若有所思?”

丞相沉吟片刻,慢慢开口道:“有嘉宾未至。”

分会长登上了囚犯的王座,恍惚间,自己成为了丞相,又似乎是丞相成为了自己。

冥冥之中,丞相感觉这个宴会的主角,似乎还在路上。

“丞相,有柑橘送到。”门外传来洪亮的声音。

“那端上来吧。”丞相笑了起来,“只是这次风柑送来早了几日,莫非路上有什么奇遇吗?”

听到“风柑”,关于风柑的信息也准确地出现在丞相的脑海中。

风柑产自温州,大寒结果,果味酸涩。待立春融风至,温州的养柑人便用猪或羊的尿脬盛满油脂,装入一种赤黄大蚁,濡以三日,再让它们爬上风柑,将果皮咬出细孔,溢流滋养,终而味甘。风柑皮薄味珍,脉不黏瓣,食不留滓,可谓柑中上品。食之,四肢百骸如被春风吹彻,食客便醺醺醉倒在一场杨花梦中。

时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朝野,东南地之主为表交好之意,以风柑为礼,挑了四十担献给丞相。

随从送柑的东南之地官员说起途中奇闻。

役夫们一人一担,日夜兼程,将风柑送往邺城,中途乏累,在山脚下歇息。

一道人走来,叹息一声,对役夫们说道:“为满豪门口腹之欲,竟让你们如此劳苦,不如让我来分担。”他枯瘦如竹,跛一足,瞎一目,头顶白藤冠,身着青懒衣,送柑官员见其落魄疯癫之样,取笑之心顿起,命他试试。可不料那道人随手拣出一枚风柑,喃喃念诵了几句。役夫们只觉担中的繁果忽的惊动起来,轻柔地攒动,仿佛世间的春风将破壳而出。随后肩头一松,似空无一物。役夫们大喜过望,连声称谢。官员也惊奇问道人是何方神圣。那道人却摆摆手,道:“世人只需悟道,皆可为我。我与你们同担吧。”说罢也挑了一担在肩,驼着背不急不慢地前行。

役夫们得了神助,身轻如燕,很快将风柑送到了邺城。

听完异闻,丞相笑起来:“既如此,道人也有功,请来赴宴吧。”

席间,众宾客分柑而食。丞相剖开一枚,里面却空空如也。再剖仍如此。丞相有些愠怒地问道人:“你这妖道使了什么伎俩,将我的好果子毁成这样?”

道人笑起来:“未毁未毁!我只是让这柑子想起了前身,而丞相又无法束缚风罢了。说来天下之物,化化而生,殊途同归,何必执着于“相”呢?”说着,道人剖开一枚风柑,一股甘美柔暖的春风溢出,在食案上盘旋,吹动铜灯的灯火摇摇曳曳。宾客感觉有趣,纷纷效仿。一时间宫内充满了浓郁的香气,众人轻嗅须臾,呼吸间,便醺醺醉了。

丞相面色沉了下来,问道:“先生学过什么异术,有如此神通?”

道人说:“我曾在峨眉山三霄洞修道三十年。某天,石壁中有声音唤我。那声音很熟悉。我将石壁劈开,却什么也未发现。深夜,有人入梦,赠我《遁甲天书》三卷。上卷名“天遁',中卷名'地遁',下卷名'人遁'。天遁能腾云跨风,飞升太虚;地遁能穿山透石:人遁能云游四海,藏形变身,飞剑掷刀,取人首级。”

丞相嗤笑一声:“我也曾听说世间有三柄剑,分别是天子之剑,诸侯之剑,百姓之剑。”

“天子之剑,以燕豁石城为锋,齐岱(指泰山)为锷(剑刃);晋卫为脊,周宋为谭(剑环),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

“诸侯之剑,以知(智)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谭,以豪桀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以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候之剑也。”

“庶人之剑,逞强好胜,相互争斗刺杀,向上能斩断脖子,向下能刺裂肝肺,这就是百姓之剑,跟斗鸡没有什么两样,一旦命尽气绝,对国事无益。”

“先生既然说自己人遁能飞剑掷刀,取人首级,那这三柄剑,先生能使动哪几柄呢?”

道人默然片刻,道:“丞相剑技精妙,我自然不如。”

丞相想了想,说道:“虽然立春已至,可北国苦寒,先生可有鲜花,来为我这筵席增色?”

道人环顾四周,见一个侍女手握团扇,扇面绣有一株绿牡丹,便向她借来。他又找到一只青铜十二时盘,盘有六圆,镌天干、地支、时辰、月相、节令物候……精密得如同时间本身。道人将团扇随手一掷。它飘到十二时盘上方,扇柄正对盘心,急速飞旋起来。无数淡绿的尘埃浮现在灯光里——那是岁月的尘埃,是某个逝去的春日,在锈蚀的刻度间荧荧飘舞。道人清叱一声,它们便从时盘边缘的一点开始,首尾相继,逐次凝化为牡丹的幻影:嫩芽的它、抽枝的它、开花的它、萎谢的它、死亡的它……它们仿佛一个个轻倩的幽魂,在自己的葬礼上追忆前生。道人走近,伸手拂动这草木一秋,挑挑拣拣,终于找出这朵牡丹最美的时刻——是谷雨后第三天的巳时。他将这朵牡丹从时间的尘埃中拈出,它转瞬变为鲜花,迎风轻颤,采粲如锦。

丞相又笑道:“今日宴席上佳肴珍馐颇多,只是少一味松江鲈鱼,先生可以弄来吗?”

道人问:“丞相手中是什么书?”丞相答:“《庄子》。”

道人微笑:“没想到丞相还有看《庄子》的闲心。这本书正好,还请大王借我一用。”丞相轻蔑地将书抛给道人 。道人撕下书中《秋水》一篇,把册页放入银盆。它们瞬间溶化了,洄荡成凝碧的秋水,散发出萝花、枯荷与白石结霜的清气。道人右手往虚空一拈,指尖缠住几缕暮冬的月华,将它们捻成钓丝,往秋水中垂落,嘴里喃喃:“秋风起而鲈鱼美。曳尾涂中

,出游从容——这想必是大王久寻不获的快乐。”丞相哂笑:“子非我,安知我之乐?”说话间,响了几声,一尾银黑色的四鳃鲈鱼被道人钓起,浑身氤氲着暗蓝波光,鼓目翕唇地飞跳。

丞相大喜,又道:“有了松江鲈鱼,怎可不配西南地的紫姜呢?先生觉得如何?”话音刚落,有侍卫上前禀报,说殿外有个西南地商人求见。丞相忙宣。那商人呈上一只锦盒,说:“这是大王要的紫姜,产自犍郡,可说是蜀地最好的姜了,还望大王笑纳。”丞相握着酒杯的手指节惨白,面色却依然平淡地问:“你如何知道我要紫姜?”商人指着道人:“是这位道长半个月前告诉我的。”

丞相点了点头,狞笑道:“先生,我想以龙肝作羹,您能为我找来么?”道人说:“这有何难。”起身,见宫墙镂有神龙腾云纹,便从袖中摸出支赤松笔,脚下按北斗七星踏禹步。他挥舞松枝,青袖翻卷,众人只听殿外传来窸窣之声,有如群鸟鼓翼。定睛一瞧,却是寒夜里无数冻云被道人招来,霏如轻雾,袅绕在他笔端。道人蘸着冻云,找到壁上龙肝位置,轻轻将它润湿。龙身得了云气,柔软起来,鳞甲熠熠生辉。殿堂上空闪过霅霅紫电,传来低沉雷鸣。道人又取来铜刀,将龙身刺开,挖出一颗黄金般淇亮的肝,递给丞相。霎时,龙肝光灿满室。金黄的血液从指缝间低落,凝成琥珀。

满堂宾客见了如此奇妙的戏法,醺醺然间不由大声喝彩。丞相笑着将鲈鱼、紫姜、龙肝切作末子分与众人,宴会间,宾主尽欢。

酒饱饭足,道人起身道:“我已经吃饱,但天下百姓并未吃饱,丞相可否不动刀兵,就此收战,让天下百姓好好过日子?我自知剑技不如丞相,可兵者不祥之器,百姓挥剑,不过两人命尽气绝;诸侯挥剑,两地生灵涂炭;天子挥剑,天下血流成河……”

丞相摆摆手打断言语,淡然说道:“我若罢兵,天下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道人沉默许久,叹道:“值此衰乱,官高者危,财多者死。当世荣华,不足贪也。丞相,我不会入世的。”他取来一只白玉杯,缓缓倒入杜康酒,又拔下发髻上的犀角簪,轻轻吹口气,簪尖便燃起微青的火光。他将犀角簪往杯中一划,酒水微微沸涌起来,转眼被分为两半,泾渭分明,并不交融,中间隔出一道银亮界线。它们的颜色与质地也顷刻间产生了变化。一半酒水袅绕蒸腾,烟姿雾态,变幻无限,是绚烂的紫红色,像天边的晚霞;另一半则胶稠地泪汩颤动,深而黯的蓝黑色,浮着些金屑,宛如倒映星汉的沧海之水。道人说:“丞相是惊涛游龙,有观沧海之志;而我是闲云野鹤,唯抱烟霞之心。不如我们喝下这分杯酒,从此无涉,如何?”说着,他仰头,将烟霞色的那一半酒水饮尽。沧海色的纹丝不动,仍只占半只玉杯。

丞相生性多疑,并不信道人所言,怀疑其欲毒杀自己,将半杯酒水接过,倾倒在地。蓦然,宫中众人只觉自己身处瀚海中一叶扁舟,颠簸动荡,恐将沉覆。“先生有如此神通,却不愿入世,岂不知百川终入海,今日,你也别想走了。”此时的丞相,有如沧海巨浪中不动的碣石,全身尽显霸道之气。

道人说道:“丞相错了。天遁,地遁,人遁,不过小技罢了。最奇妙的,是心遁。”

“何为心遁?”

“我也是时隔多年方才明白,峨眉山的石壁之中,唤醒我的其实就是我自己。他让我找回了他,他让我忆得真法。”道人娓娓道来,语气如同天边的烟霞,“丞相可曾听过自己心的声音?丞相可曾怀疑过自己身在壁中?天遁,地遁,人遁,的确神通无边,可若心困樊笼,又如何能遁?”说着,青懒衣大袖一拂,丞相手中玉杯化作白鸠,在蓝黑的瀚海上绕梁翩飞,海浪沾染不到分毫,喉咙中婉转清亮地唱着:“土鼠随金虎,奸雄一旦休!”

“吾常闻,非人勤以求知,乃知者勤以求人也。然吾知其谬。其知者非求人,实乃出而逐人矣。其刻深无情者,如鹰犬逐兔。”

“心遁之法,我已悉数告知,然能否参透,却要看丞相自己。”道人说罢,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

众宾客从醺然颠簸中醒来,既不见惊涛拍岸,亦不闻白鸠啭喉,定睛望去,道人早已不见了。

丞相冷了脸,令人捉拿道人。一日之内,城里城外,长相如道人者竟抓了四十个,俱白藤冠,青懒衣,瞎眼跛足。三日之内,竟到了三四百人。牢狱很快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丞相亲自来地牢查验。地牢中却一丝声响也无。三四百人被关押,竟无半点嘈杂,只有一种骇人的寂静。黑暗中,瞎眼跛足的“道人”们席地而坐,无声无息,如无数尊怪异的石像。丞相进来,他们便一个接一个站起,问道:“你看我是王是囚?”“你看我呢?”“我是不是?”每问一句,他们的脸与身体就如火中之蜡般熔化,变成没有五官与四肢的漩涡。

丞相强镇心神,勉力挥手,下令将这些怪物烧成灰烬。可在狱卒点火后,这些无面者纷纷褪去衣物形骸,化作数百只红蝶,轻捷振翅,从囚窗缝隙中遁去。留下惊愕的众人,面对这熊熊燃烧的火狱,相顾无言。

丞相孤身一人领路,相互搀扶着的侍从跟在丞相身后回到宫中。

丞相死于子年寅月。如白鸠所唱。

分会长喘着气从幻觉中挣脱。

(本篇参考《慈遁》,略微做了些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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