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信长勒令修习军务以来,前田利家与天野翔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每天上午练剑,下午读书,晚上因为两个人宅邸就隔了一条街,所以也是一同返回,又加上两人本来关系就很不错,渐渐的在织田的家臣中有了“尾张二人众”的称号。对这说法天野翔十分满意,毕竟能和一个未来的加贺百万石始祖并列,无论如何都是非常光荣的事。不过前田利家不愧是“忠犬”,只要是信长吩咐下来的事情他都无一例外地彻底执行。天野翔的军务修习如同他的剑术修行一样,暗无天日。
这个时代的武将所谓军务,其实包括了军队编制、战略演练、战术指挥、后勤保障等方方面面。诸葛亮“上知天文,中察人事,下识地理”的训诫早已被无数名将奉为圭臬,成了衡量一名武将是否具有所谓“将才”的最高准绳。而前田利家对天野翔的要求正是如此——虽然他自己还没有做到,但不妨碍他以此为理想和目标自励和励人。
只有真正接触了军务,天野翔才知道这个时代的“大名”、“豪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让他稍微有点幻想破灭的感觉。
尾张号称一国,石高大抵是57万石,面积……好吧,就天野翔自己估计,他可以把3个尾张国放进中国山东省的济南市还能有空余。再加上尾张比邻大海,木曾川、长良川、揖斐川等都在此入海,国内水道纵横,土地面积便更少了。可就是这么巴掌大一块地方,竟然还被分成了上下八郡。其中下四郡守护代织田信友年前刚刚被信长打败,尚有上四郡守护织田信贤与信长分庭抗礼。而即便是在信长自己的下四郡中,还分成了拥护庶兄织田信广的信广派,和拥护胞弟织田信行的信行派。这可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中国有句俗语,叫做螺狮壳里做道场。象尾张这样的,越是地方小越是闹得欢。得势或者不得势的领主们为了拉拢家臣,巩固自己的权势,一个个都大肆分封。原本就颇为细小的尾张国竟是城砦林立,城主云集。只是所谓“城砦”其实根本就是木寨。挖条土壕,埋上一圈木头桩子,然后在里面盖座木楼,考究点的还可以另外搭一个瞭望塔什么的,就可以称作“城”了。而这个“城”的主人,便是所谓的“城主”——前田家世代传承的荒子城就是这么一个土寨子。
就是这么一种格局,还能谈什么军略?一城之主能够拥有的常备足轻还不到十名,需要打仗的时候直接去领地里的村子征召农夫临时成军。这些民兵通常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扛着镰刀锄头就被派上战场。于是,所谓的“作战”便成了村民械斗,而兵书里十分强调的行军要领更是成了空谈——在跑几步就说不定跨过了几个领地的尾张,哪里有什么行军的必要。
天野翔的腹诽自有他的道理,毕竟他是从数百年后来到日本战国的人。看惯了数十万人在辽阔平原上殊死搏杀的战役记录,无论如何也没法将尾张这种级别的冲突与“军略”二字联系起来。但前田利家却不是这么想的。他是从小就以最正统的方式培养起来的武士。在他看来,守卫领地就是武士的职分所在,协助主君征伐天下更是最根本的义务,而由此使自己家族更加辉煌昌盛则是他的人生目标。要实现所有这一切,都需要一样东西,那就是“军功”,军功来自武艺和军略。所以,修习武艺和学习军略是一个武将仅次于呼吸和吃饭的人生大事。
这就是观念的冲突啊。天野翔虽然不怎么认同他的说法,但心里还是颇为感谢前田。他很清楚,如果前田利家不是真的将他当作好朋友,绝不可能这样推心置腹地与他谈论如何做一名武将的心得。
由于日本历史上的战例乏善可陈——战国之前稍微有点名气的只有源平合战和后醍醐天皇时期的南北朝乱世,但留下的记载却大多偏于乡野怪谈。所以武将们通常以流传自中国的军书作为修习的教材。其中《孙子》、《吴子》、《尉缭子》、《孙膑兵法》、《战国策》和《将苑》等更是他们重点研习的对象,甲斐那头猛虎更是将《孙子》中的名句绣到了战旗上。
“风、林、火、山。就是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前田利家缓缓地道:“天文二十二年武田大人在川中岛失利之后,痛定思痛而组建了骑兵队‘赤备’,便以这四个字作为军旗。去年又与长尾景虎大人对峙的时候,‘赤备’的坚强战力使得长尾大人的大军裹足不前,诚为强兵!”
两人正在议论,忽然听到清州城的钟楼传来急促的召集钟声。这是信长紧急召集家臣议事的信号,两人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织田信行谋反了。”织田信长的脸色阴沉,冷冷地将这个消息通知给了在座的家臣:“一同谋反的还有林佐渡守秀贞,柴田胜家,林美作守通贝,佐佐成政……”
长长的名单读完,众家臣早已是汗流浃背。竟然有将近三分之二的家臣参与了叛乱,而其中林秀贞和柴田胜家的名字更成了震撼人心的最大因素。
连权六都叛变了……
织田家第一勇将,小豆坂之战的英雄,今天竟然成了敌人。
“敌人已经出兵。在我收到这份报告的同时,他们已经攻下了春日井和守山,正在向城外的名塚砦进军。”织田信长的声音古井不波,似乎所说根本是与他无关的事情,“名塚砦是清州城的唯一一道门户,不得不救。因此,我决定出兵,与这些叛贼在名塚砦决战。”
说着,织田信长站起身来,一个一个对跪在面前家臣点名道:“佐久间盛重、佐久间信盛、前田利家、丹羽长秀、天野翔、山田治部左卫门、织田胜左卫门……以上诸名,随我一同出阵!”
“主公,请等一下!”有人大声道。
众人回头看去,说话者是佐佐成政的兄长,佐佐孙介。
“孙介,你有什么事?”
“主公,下臣斗胆,恳请主公允许下臣陪同出战!”佐佐孙介深深地低头,大声恳求道。
“可成政正在信行的军队中,我不能让你们兄弟相残。”信长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请求。
佐佐孙介不肯起身,反而伏在地上不停磕头,口中道:“下臣家门不幸竟然出了成政那样的逆贼。唯有拼死奋战才能洗雪这份耻辱,万望主公成全!”边说边磕头,他已是满目含泪,额头也磕出了血。
信长看他如此,点头道:“既然这样,你也随我一起出战吧。”
名塚砦在清州城的东面,稻生原边。连日的暴雨将周围的平地变成了一片水乡泽国。信长集结了七百人左右的军队在附近的平城稍作休整,打算等雨势稍停之后进驻名塚砦。但这是从前方传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织田信行已经率军占领了名塚砦附近的稻生原,而兵力更高达一千七百多人,是信长的两倍有余。
是迎战,还是撤退。这是摆在信长面前的艰难选择。战,那就是七百对一千七,还要面对国中第一勇将柴田胜家。退,清州城樊篱尽失,必定会被紧追而至的信行重重包围。无论哪一条路,前途都是那样的沉重而不可预知。
信长的眼睛扫过面前的家臣。这些人在如此劣势之下也没有背弃自己,忠心是不用怀疑的。但即便如此,在如此令人绝望的坏消息面前,不免都露出了些微疲态。不对,他看向了天野翔,这个当年因为一时兴起而收的家臣,是现在唯一一个眼睛里没有困惑之色的人。难道,这个向来胆大妄为的家伙又有什么主意了?
“天野。”信长道,“说说对战局的看法。”
“是,主公。”
听到信长点了自己的名字,天野翔只得站了出来:“主公,诸位殿下,在下见识浅薄思虑不周,只能将一得之愚呈于军议,还请各位拔冗指教。”
做完必要的开场白,天野翔道:“根据情报,信行殿下陈兵于稻生原。那里地势较高,加上如今大雨瓢泼,我军若正面迎击将必定陷入在泥泞中被迫仰攻的不利局面。”
“天野大人的意思是选择暂时撤退?”家臣中有人道。
“非也。”天野翔摇头,“恰恰相反,在下主张我军需要立刻起行,抢在敌人攻克名塚砦前进入稻生原。”
“哦?有何道理?”信长问道。
“主公,名塚砦是控扼制稻生原通往清州道路的唯一要塞。以下臣愚见,也是这次与信行大人作战的关键所在。我军若能够先于信行大人进入名塚砦,将有两大优势。其一,我军能够得到砦内十余名守军的兵力,缩小与信行大人的差距,而砦内的建筑与军粮更可以让我军适当恢复体力。这是露天扎营在暴雨中的信行大人所不具备的巨大优势。其二,名塚砦地势易守难攻,我军可以凭砦抵御,拖延时间。名塚砦不失,则清州稳固。清州稳固,则人心安定。人心安定,主公便可命各地募兵勤师,迅速聚集起远超信行大人的军力。一战而胜之。相反,如果我军这时候选择退却。那么名塚砦必定易手,清州城无险可守,信行大人便能轻而易举地将之围困。那时候坐困孤城,战局将不堪设想!此臣之愚见,还请主公定夺。”
信长点点头,拿起竹杖在军议地图上点点划划,陷入了沉思。他没让天野翔坐下,天野翔便只能站着等待。过了一会,信长抬头对他道:“你是我的内务奉行,就你看来,我军十二个时辰内的动员力会有多少?”
对于这个问题,天野翔早已成竹在胸,当即回答道:“启禀主公,清州城的储备足以在十二个时辰内动员四百农兵。另外,池田恒兴大人的秀池城,前田利昌大人的荒子城常备兵力合共有二百十一名,若命令他们动员领民,也可以达到四百左右的军力。”
“那样的话,我们就有了一千五百左右的军力,可以一战了!”织田信长拍了一下手,将手里的这竹杖丢到地上,大声道:“传我命令,全军立即开拔。目标,稻生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