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二年,正是秋风萧瑟时,风不来,月不明,只是让人觉得胸闷。那豪右大宅门旁,守门的侍卫早已打起盹,若是隔着那门缝看去,在门旁还拴着条恶犬,虽伏着,却也不时耸动鼻头。
忽的,那朱墙外“蹭蹭”两声轻响,一道影窜上了墙头,侍卫人在门口东倒西歪,可那条看门犬却爬起来盯着四周。都说贼怕灯火与家犬,那墙头的人却不慌,右手伸向腰间,拇指扣着食指肚,只一弹,一个小竹筒便到了空中,那人头一伸便将那竹筒叼在嘴里,扭头向那狗猛地一吐,那竹筒中“嗖”地飞出一根骨针,正打在那狗的脖颈处,还没等那狗叫出声,那针上的**就让它倒了地。
那人并不怠慢,仍伏在墙头观望,见没了动静,只一跃,便到了那主人家的睡房窗边,这家人虽睡了,并不灭火烛,可见是家中有甚变故。那人滴溜溜捻出一根中空的草管,伸进竖窗,手稳得和那少林寺的和尚挑水般,对准燃着的油灯芯。
忽的,那人腮帮子一鼓,由丹田打出一口气,顺着那中空的草棍击在灯芯火上,那火苗竟不摇摆便灭了,似被人掐没的,就这一手便可称得上绝活。
灯灭,人动,狸子般窜进了主人家的卧房。四周看了看,又“蹭”的上了房梁,不出那人意料,这家果是将宝藏在房梁上,那人挑开袋子,都是珠宝金银,见了此番财宝,那人却不兴奋,只是勾了颗夜明珠揣怀里,便下了梁子。
这贼倒怪,金银珠宝不稀罕,却奔着那家主人的书柜去,挑了好几本翻得破烂的书,宝贝似的搁在备好的布包里,封好布包,往背上一跨,便往院子外窜去。
这第二天,长安内的朝廷便炸了锅,不知是谁放出的消息,安汉公王莽大人的宅邸竟遭了贼,这可是一件奇闻。可据那王府的扫地小童透风出来,王府没丢什么财物,丢了颗夜明珠和几本破书。然而那负责点卯的官看王大人来时,竟在王大人脸上有几丝不安的神色。
这就奇了,没丢什么财物理应庆幸才是,可这连皇帝都不怕的王大人竟有些慌张,等到了下午,事情就更离谱了,王莽竟吩咐了诏狱的人去找这窃贼。要知道,这诏狱可是皇家的专属特务,只有皇帝才有权调动,这事往小了说叫结党,往大了说就是犯上,哪个都是流放杀头的罪。可王大人是什么人物?皇帝都被他攥在手心玩,调动起特务自然不在话下。
但这诏狱的高级特务搜了半个月,快把京城翻过来了都没找着这个贼。现在搞得王大人反而有点儿下不来台,你说你这么大个国公,和一个小贼这么大见识,动了这么大阵仗,好些官员的休息都被搅扰了。这倒其次,一些文臣武将那见不得光的事也被王大人揪住了尾巴攥在手心儿,好家伙,王大人这搂草打兔子两不误,把不少大臣都拉到了自己这边。
虽说王莽得了不少好处,可那贼仍没抓到,现如今已不是什么偷窃问题了,这是王莽家与皇家的脸面问题,若不把这人捉了斩首,这皇家威信可丢大发了。
话又说回来,大家也都摸不着头脑,不过是个珠子和几本破书被偷,这么这样声势浩大。原因只有王大人自己知道,那几本破书里,夹了个惊天秘密。
那天有探子便报给王莽一个消息:自己的长子王宇和卫氏外戚有勾结。原来当朝皇帝的生母远在中山国,想进京却被王莽封了个称号,算是变相拒绝卫氏入京了。可自己的长子却和他的老师吴章商议用一些鬼神之事吓唬自己,让自己同意卫氏进京。
嫡长子与外戚合谋侵占自己的权力,自是让王莽心寒又愤恨,于是将此情报留了下来夹在书中,在上写下自己的想法:杀长子、除外戚,欲带与同僚商议对策。可人算不如天算,谁曾想到一个小偷不稀罕珠宝挑着破书偷,又巧到这破书里正藏着这封信。若是这信真个被那小偷泄了出去,这杀子的名声可落在了自己头上,那朝中的敌对派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定是要借这件事把自己拉下马,把自己弄死搞臭。
又是一个深夜,那贼还是不见踪影,王莽已经十几天没睡个安稳觉了,他在自家书房踱步间,一把利刃悄然架在了他的脖颈上,王莽立时绷紧了全身,缓缓道:“先生可是来还与某书信的?”
那人却道:“你这人好狠的心,骨肉也要除了。”
王莽道:“某欲报国,不可不除。”
那人道:“只是要那卫氏不行吕后之事?”
王莽心中微惊,想此人本不过一介盗匪,卑鄙之人罢,却有如此见识,便只好答道:“先生明鉴。”
那人道:“王大人不也为一外戚乎?”
“某其心与那卫氏有异。”王莽答。
那人沉默许久,道:“何异?君欲进欲退?”
王莽不语,半晌,好似下了决心,道:“吾欲进,先生以为如何?”
那人似笑道:“此乃离经叛道之事,如何做得?”
王莽沉声道:“福泽万民,救济苍生,何须循规蹈矩?”
那人道:“如今农户无田可种,士绅侵吞钱粮,国家无税可收,无钱可用,天下民不聊生,王大人当如何?”
“丈量天下土地,与盐铁并收为国所用,又废奴制以平民愤。”,王莽答道。
那人道:“王大人此心早已有之?”
王莽答道:“怎会如此,若朝廷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国无内忧外患,某怎会出此下策?”
那人却道:“既如此,可效周公之事。”
王莽叹道:“先生是明白人,为何卫氏要进京。”
那人也叹:“哎,奈何天子不容王大人。”
良久,王莽脖子上的利刃放了下去,王莽转过头来,才看到此人相貌,此人鬓角斑白,脸上千沟万壑,一副老农模样。
王莽拱手道:“谢先生信任。”
那人道:“并非信任,只不过大人确是民心所向,某也就如此了。某本想就这般与市井中苟全性命,平日于富家宅中取些财物与书籍讨生活,求得个自在。可如今山河日下,某又见了这封书信,耐不住这性子,便来了罢。”
王莽正襟危坐,道:“先生请坐。”
那人微笑了下,也一撩布袍,正坐于王莽对面。
这个深夜,一个身份尊贵,锦衣玉食,一手遮天的国公,同一位身份卑鄙,粗茶淡饭,隐于市井的盗贼彻夜长谈,这个似农户般的老人把自己在这些年读书学到的学识,江湖中看到的世间百态,人生的炎凉冷暖悉数授与另一个心怀壮志的中年人。两人不过“萍水相逢”,却相见恨晚。
不觉间,朝阳已升起,谈话也到了头。
王莽正身,向这位老先生叩首,道:“谢先生倾囊相授,敢问先生名讳。”
那人却笑着摇头,道:“王大人是尊贵的人,无须知晓某这般下人。”说着,此人从怀中取出了曾架在王莽脖子上的短刃,反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王莽大吃一惊,道:“先生这般是为何?!”
那人大笑道:“某虽与大人相谈甚欢,却成不了友人,只因这把短刃若无法斩杀大奸大恶之徒,便要将某之首献与平定天下之人。”
王莽急道:“先生不可!某还需先生辅佐才可成事,先生不必如此!”
那人狂笑道:“某苟且了大半辈子,心中何不憋屈!都说燕赵多有慷慨悲歌之士,村野中人相食之时某却没甚作为,士绅恶吏欺压乡民之时某也多有避讳,一辈子了......”
突然那人大喝一声:“王大人!今以某之首相赠,望大人体恤民情,不为陈规束缚,若死我一贼,天下绝盗,足以!”说罢,此人将手中利刃横拉,脖颈立时血流如注,暴死当场。
王府护卫听到声响闯入王莽卧房,急道:“王大人可有恙?!”
王莽却背着他们道:“此人便是那盗贼,交于诏狱罢。”
可王莽声音发颤,双拳紧攥,似自语,又似立誓,轻声又道:“先生,天下,当绝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