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怕，怕深入自己的内心。」
“没什么，如果你真的没有时间的话…就不用回来了…毕竟你离得太远了。你大伯家也没有人回来，他们都在外地，都怕疫情，怕扩散。我对他们说你学校封校不让你们离校，你放心学习就好，白事上有我们就够了……”。
窗外的灯色昏黄，而黎年刚入站的时候还是傍晚。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见车外的夜色，玻璃上的水痕，无端地回想起傍晚最后的风来。
那个时候风就已经开始停了，而雨也在差不多那时候开始淅零淅留，淅淅沥沥地下着。他从学校出来，坐上了随手的出租车，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不断翻升。普通的口罩并不如衣服那般合身，眼镜总是在起雾。黎年不想说话，随口敷衍着今天的天气。
邻居家的老人走了，在昨天晚上。
若不是父亲的开口，相信母亲会一直瞒着他。也许到老人体面地下葬，也许是当他问及时，也许……到他下次回去时……
邻居家的那位老人，黎年认识，她与年轻时的爱人一起在黎年家隔壁相伴相知。于是母亲也总是会谈起两个老人年轻的故事。
对于整个黎年家来说，两家的关系可以追溯到黎年的爷爷。当年爷爷为了爱人从几百公里外的家乡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异地时，两家互为连襟。
他们帮助黎年家在这方土地生存、立业、养育子女，和……黎年爷爷奶奶后来的老去。一直到父亲与大伯两兄弟反目，他们依旧帮助着。
黎年觉得，在所有互不相识的的时光里，渐渐相识相知相惜友谊的过程，却是极为熟稔地为人知道时间的流淌。
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一趟，也许是为了送行死者、宽慰生者应有的道理，又也许是对曾经雪中送炭感激的应有之义。
「又或许只是为了心安」黎年默然。
安坐在夜行的车上，黎年并不喜欢注视这窗外闪烁的灯光。那黑漆漆的路与田野里会有偶尔发亮的光，它们很像黎年少年时看过的星星。
它们耀眼，却短暂。有时候点点闪烁，有时候又群辉一片，但无一例外短暂在这一夜晚，下一夜晚便不见。很像黎年少年时未曾发生的爱情，相遇过，却从未敢与她们相识。
「也很像D座，卡走了F座的扶手」黎年不留痕迹地回头。没办法拥有F座椅另一半扶手的他，又转向漆黑的玻璃。
夜行的列车很快，所以它吵闹地穿过城市与荒野，呼吸了许多的浓雾和炊烟，于是咳嗽惊扰了许多。可黎年感觉夜行的车厢很安静，像是成年人深夜点燃的烟。
斜前方座位的女子正在享用晚餐，黎年嗅不见面包的香。她将餐巾平整铺在自己膝上，从整块面包上撕下一小块，送进口中。蓬松的面包失去了蓬松，完整逐渐被撕裂开口子，却仍挣扎得藕断丝连。食物带来身体的富足与欢愉，而支在小桌上的手机横屏播放着幻想，会弥补精神的饥饿。
有人黑着眼圈看着屏幕，有人拖着疲惫瘫在座椅。都市的夜给予无限的繁华与落寞，是否喂饱了每个人黯淡无光的梦想。黎年不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很怕，怕死亡和失望，怕城市繁华的霓虹，怕乡野荒凉的月亮，怕与陌生人交谈，怕与熟悉的人并肩，害怕着一如既往的安稳，也同样害怕朝生暮死的漂泊。
黎年打开手机，随手滑动两下，百无聊赖之时点开了那个企鹅图标。
聊天窗口并没有太多的红点，霸屏的也只有一个特别关注。
夏目：莎娃迪卡，萨瓦迪卡。
这是两分钟前的消息，也是黎年为数不多的游戏好友。
听风：？.JPG
夏目：上号吗？兄弟。
夏目：又是一个小细节.JPG
「……果然……」黎年心忖片刻，随后果断拒绝，现在的他……应该没有心情去玩游戏……吧。
听风：不了，暂时有事。
夏目：哭唧唧.JPG
夏目：好吧。那想玩的时候别忘记喊我，我上号了。
听风：嗯。
黎年很喜欢这样的朋友，并未追根究底，问「在做什么」问「要去哪里」。那样的话，会让黎年更加无所适从。要他回答「去参加葬礼」吗？黎年觉得那显然有些自私。
我们非亲非故，就理应保持好一个距离，让彼此之间恰如其分。黎年不想让不应该的话语为他传递悲伤。
「反正我们只是游戏好友，这种事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更何况，在他人看来，老人已经九旬高龄了，家中子孙四世同堂，已算是福寿之人，这场葬礼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真的吗？」黎年害怕深入自己的内心。
每天心里都忍不住会想「如果当时这样做或者不那么做就好了」，可这句话也没有化作切实的悔意，只是转瞬即逝的推脱之辞。
到站，下车，裹紧衣服，一如既往。
这一段路程共计443公里，高铁用了2小时48分钟，将一段沉默从申城递送到靖原，也送来了一阵似南似北找不到归地的风。
“爸，我到站了。你已经到了吗？啊……你还在路上吗？嗯……那我在这边站台等你。”
由于事发突然，黎年没带任何行李。他孤身一人坐在高铁站外的站台，20：32只有一轮月亮，于是公园那边的高楼有了好多的灯火。
「又起雾了」
黎年摘下眼镜，他讨厌戴上口罩后的眼镜起雾，于是索性摘下了眼镜。
“……困……”。
黎年听见冬天残留的风在春里搅动了这个季节并不存在的虫鸣，让他有些困倦，渐渐有了睡意。
黎年闭上眼睛，不知为何的睡意，真的好困好困。昏厥、迷蒙中，大脑已经不再允许他继续思考，心里再也无法自言自语、自怨自艾。
恍惚中听到了，蝴蝶翅膀的震颤、浓稠的滑动、有些上瘾的消毒水、未尝感知的激动与沮丧、床头前隐约的私语、门外的喧闹、窗外连夜的雨……
无数种声音在缠绕交织，像是梦中听不清的呢喃，在他脑中驱之不散。
黎年半梦半醒着，世界仿佛就此暗了下去。在极短的时间里，黎年感觉到昏厥如潮水般上涌，他的世界开始颠倒，黑白是非全然缄默在某种名为混沌的底色上。
恍然间，黎年听到了确切的声音，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少女的声音，不似之前那般不分老幼、分不清男女，这声音持续在黎年耳边纠缠不清。
“……那……就这样吧……”。
她说，“再见了，世界。”
「……要……掉下去了吗……」
黎年听到桥上有车带来风的味道，空气却就此开始粘稠而缓慢。眩晕感如潮水般来，又在此刻退潮。奇异的感觉伴着潮水归去，触觉、嗅觉、恍惚间口中的甘甜与苦涩，全与之前晾在风中的自己不同。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同，他的意识似乎并非存在与自己体内。后脑是莫名的沉重，像是黎年曾经少有的宿醉后。少女坐在栏杆上，身体向后仰去。桥上的风荡漾，噙着她的衣角，黎年与她同时享有着一种感觉，也和她同样感觉到了衣服摩擦着身体、晚风擦拭着裸露的肌肤。
“……扑通……”。她从桥上跳下之时，黎年听到了风的声音，周围的尖叫、鸣笛，还有她的心跳声。
黎年感觉到身体被迫潜入了水底，水漫进了喉咙和胃部引发了咳嗽，咳嗽被水呛到后，水进入了肺部。但黎年却无济于事，对肺部的撕裂与灼烧无力，对耳膜灌入水而产生的大脑膨胀感到无力。
「挣扎与苦涩都是无济于事……」
眼前一片漆黑，耳朵也听不见声音。可黎年却渐渐看到无数张幻灯片在逐一或是同时的闪过。
活人总会编排死人的生前，常人说，人死的一瞬间，会回想起过往的曾经。黎年似乎看到了她的走马灯。
那是五月，是开满鲜花的季节。她伴着热切中与这个这个世界见面。她一岁，吃饭、睡觉、玩耍，什么都不必在乎，对一个婴儿来说也是，什么都在乎不了。
她记得她的四岁，从万树开花到光秃枝桠，渐渐走过。读过童话与故事，相信过王子与灰姑娘，幻想过跳过每一个冬天，也曾被皑皑白雪吸引陷入每一个隆冬。迷失过莎士比亚的花园，只因那里盛开过少女心中娇艳欲滴的玫瑰。
蝴蝶、童年、杜鹃花，祖父祖母，梳妆台、餐桌、衣柜、父亲母亲。她最怀念某一年夏天，空气自由新鲜，可以看见远山与炊烟。她守在祖父母的房前，脚边候着一只名为小白的狗，等着祖母做的桂花糕，便沉醉了一整天。
后来六岁，祖父母病了，小白走了。父亲卖掉了老家和旧宅，把小白草草埋在了后山。母亲带她去了城市，她学了绘画与钢琴。母亲说，你会永远比其他人高上一头，什么都要赢在起跑线上。她踏入了学校，她要努力当上班长，要努力讨好老师和同学，要努力获得更好的成绩，要努力超过所有人，却怎么也得不到真诚与自由。
十二岁，小升初，时光过的很快，但女孩却走得很慢。女孩心想，可能是我还不够努力吧。
十五岁，她的父亲，出轨了。母亲不清楚父亲和那女人在一起多久，她带着女孩离开。
十六岁，她在日记上写着「我的同桌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每当拿起笔来，他的眼睛里都会闪烁着我看不懂的东西」「我知道，那是喜欢」她父母也这样喜欢着。
“……”
她后来见过许多桂花糕，原来里面并没有酒，可为何当初的那般醉人。
墙角的蔷薇窥见了孩子身上的光，于是将身子竭力靠近，蔷薇不知道「光是那裂缝裂开的样子」。16岁她遇到了喜欢的人，恰巧那个男孩也喜欢她。少年把玫瑰和她编成了情诗，可「情诗」让她想起了「情诗」里含酒，女孩突然没有饮下的想法。
「家里养的花自杀了，遗书写道：一生不愁吃穿，唯独缺少阳光和爱。」
「……」
过往种种，都在黎年的印象里播放着幻灯片。可过往种种如今皆成云烟。视野逐渐从迷茫中恢复，滞留在20：32的月亮依旧皎洁，照亮并不空荡的道路。公园那边高楼上的灯火,就像许多眼睛在眺望园内一片阗静的漆黑。
「这是“她”的回忆吗？……可惜啊……」「这么轻易的放弃……真的值得吗？」
黎年一直知道，自己普通平凡、不自信与不坦率。可他从不愿意放弃，日子虽然平常，但总有琐碎的事务，犹如太阳细碎的影子，洒落其上。
「只是……如果有人能够伸出援手的话……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黎年想，所有活不下去的人似乎都缺少着一种希望，或是肩膀、或是认同。
「那么你愿意为我伸出援手吗？」周围极静，黎年恍惚听到一个声音，好像有液体打湿他的手背。黎年反应过来才发现是泪水，是自己的泪水，他不断地抹着、掩饰着眼泪，可却发现怎么也止不住。
「……你愿意为我伸出援手吗……」
「……我……不知道……」
「……你愿意……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