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站在耶利哥的街道上。这座被风雪和雾霾淹没的城市里发生过许多令他刻骨难忘的事。翻倒的车辆、破碎的墙壁、凹凸不平的坑洼以及着火的残骸。这里是人间地狱,也是他见证家人死去的地方。
他沿着街道行走,周围的风景在视线范围内飞速倒退,像是滑动的线条。超自然的景观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却发觉一切事物的飞跃变得越来越快,直到如同被按下暂停键那般倏忽停在了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这里还是耶利哥,但是城区的另一角。
在他的旁边,歪七扭八地摆放着四具身着蓝衣的尸体。他们有的被长刀捅穿身体,有的被拧断了喉咙。在尸体的前方不远处,躺着一名身躯魁梧的男人。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格伦……”余晖下意识屏住呼吸,似乎担心自己引起的动静会让这位老战友惊醒——尽管对方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他小心地走到他身前,俯身替他擦去脸上的冰霜。感受手掌传来的冰冷,余晖忍不住闭上眼。他沉重地呼吸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站起身,抖了抖雪,却又发现脚下的大地又变了。这次是天台。
他仰起头,看见高空上,一名身形修长,肩披白衣的人影手握长剑在风雪之中与风暴战斗。他们时而分离避让,时而激烈地在一起碰撞。
“聿怀!”
余晖想要举枪射击那道提剑的人影,却怎么都按不动扳机。他没法对任何人或事产生影响,也不可能改变这一切。他只能默默地观望,即使绝望地闭眼转身也逃避不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雪先生毫无悬念地解决了他的又一名战友,最后提着剑走向了恩里克中将。
“放开他!离他远点!”
余晖终于爆发了。他拼命地发力,想要打破这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桎梏,却怎么都动不了。哪怕他知道眼前的这一幕不是现实,且无法被改变,却依旧控制不了自己。他当然知道战友和中将已经死了,他也清楚过去发生的事情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但是当这一切再度出现在眼前时,他还是失控了。
这些清晰的场景一幕一幕地印在他的瞳孔上,像是用刀子刻在了木板上,针在身体上扎出血孔。情绪的逼控令他用尽全力,但依旧无济于事。他能做的,只有眼睁睁看着雪先生走过去,一剑刺穿中将的心脏。
血污滴在他的眼珠上。刺痛下,视线逐渐模糊,渐次沦为黑暗。他失明了。
随着眼中世界的消散,似乎他也听不见任何动静。碰不到地面的坚硬,嗅不出空气中尸体烧焦的气味,也感受不了雪花飘到脸上的冰冷触觉。他的世界开始在冻结中溶解,消失,连同他的意识,一切的一切,都要随风消散。
是啊,一切都该结束了。早在耶利哥雪虐风饕的那一晚,他的人生就已经结束了。朋友、家人、梦想、价值、信仰……也许这些只不过是海市蜃楼吧。他也是人,追逐了这么久,他也累了。
……
二十年前。
人群中,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穿着简陋的小男孩,他将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挡在身后,自己却被一个看起来三四十岁,大腹便便的丑陋男人拉走。
中年人把男孩拽到自己的卧室,一把将他扔到床上。就在那天晚上,他撕开男孩的裤子,解开自己的腰带……
小男孩的身体跟着男人的动作前后挪动,清秀的脸庞面无表情。他咬着牙,紧紧握住手里的十字架。
……
十四年前。
男孩被一群混混按在桌上,一人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桌前的男人西装革履,单手搂着一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郎,面色悠闲地抽着雪茄:
“你想替你弟弟抗,可以。一根手指就够了,你挑哪根?”
在男孩的视野里,一旁的混混拿出刀具,对着他的左手无名指砍下……
捂住嘴的那只手按得很严实,把男孩的惨叫声硬生生堵了回去。
……
十二年前。
“你叫余晖,你弟弟叫余明,对不对?”一位看起来十分成熟,穿着精致的中年人带着笑意看着这个一脸漠然的男孩,“我注意你们很久了,两个很有天赋的小伙子。不知道你们对我们有了解过吗?怎样,有没有保家卫国的兴趣?如果你们想好了,就随时找我,欢迎你们加入新的家庭。”
他看着面色犹豫的男孩,又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小伙子还挺有趣的。”
……
三年前。
这是一场华丽的宴会。餐桌上堆积着各式各样的美食,侍者们送上一杯又一杯的美酒。人们在音乐的萦绕下翩翩起舞,举杯欢笑。明亮的灯光是午夜的太阳,笼罩人们快活的表情,还有发自内心的愉悦。
晚上十二点的钟声按时敲响,宴会厅外传来巨大的烟花声。漂亮的花火铺满天空,照亮黑夜。
人们高兴地聚在门口,带着各色各样的神情望向天上的烟花。烟花的声音如此响亮,以至于稍站远点的人都听不到彼此讲话的内容。
人群中,余晖先是紧紧抱住弟弟,接着又松开。他捧着弟弟的脸,用力地亲了过去。
吻后,他一脸痛苦地看着他:
“我知道是你,阿明,是你出卖了我们!你背叛了中将,背叛了我,背叛了这个家!
“为什么,阿明?你伤了我的心,伤了中将的心!”
看着落荒而逃的弟弟,他追在后面:“回来吧,弟弟,跟我回家!”
……
两年前。
余明和余晖坐在同一条木舟上,余明拿着手里的钓竿,微微出神。
“圣母玛利亚,祈求你的保佑,主与你同在。赐福于妇女,赐福是你孕育的果实。圣母玛利亚,天主之母。”
一声枪响,惊走一片飞鸟。
……
黑暗中传来属于男孩的稚嫩声音:
“我不信神,因为它从来没有给予过我一分一毫的施舍,没有一丁点怜悯。
“我信我自己,我想由自己开辟出属于我的花园,属于我家人的庇护所。”
紧接着,是男人带有嘲讽的成熟声音:
“然后呢,生活有变好吗?有因为你那可笑而又无趣的执念变好吗?
“杀死敌人,忠于家人,带给了你什么?毁灭了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你又得到了什么?
“失去朋友、失去老师、失去养父、失去兄弟,现在连内心的忠义与信仰也要一并丢弃。如今你还有什么?
“被朋友背叛,背叛朋友;被老师背叛,背叛老师;被家人背叛,背叛家人;被帝国背叛,背叛帝国。所有人弃你而去,所有人因你而死。多么可悲的一生。
“到头来,你还是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他于黑暗中阖上了眼。
我所有的亲人都死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与我存在联系的人了。
是啊,我一无所有……
“余晖!余晖!”
漆黑中传来微弱的呼喊。
“有声音?”他微微睁眼。
“余晖!”
谁?是谁的声音?
“余晖!”呼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是个女人的声音,好耳熟……
“醒过来,余晖!”
瑞秋?
是她吗?
他睁大双眼,困意一消而散。涌上心头的,是内心的激动,和许久未曾有过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近乎战栗的愉悦!
是了,是她,只能是她!只有她!
余晖睁开眼,看见贴在他脸上,哭得梨花带雨的瑞秋。
是的,的确是她。
瑞秋·里斯蒂·罗纳德、公爵养女、唐瑞,每一个都是她的称呼。
我的友人、我的主人、我的爱人。
她就是那个将我抽离黑暗的天使。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
“余晖?你醒来了,太好了。”瑞秋紧紧搂住他,仿佛一松手,这个男人就要永远离开自己了。
“谢谢你,小瑞。”
“不,我不想听那三个字。”她抹去眼角的泪珠,“我要听另外三个字。”
“……我爱你。”
不远处,一袭黑色衣裙的聂伊伊见证了这一幕。她只是默默看着不做声。数秒后,她扭开视线,转身离开了圣地。
“我这是上了天堂吗?”余晖伸手擦去瑞秋眼角的泪水,“为什么这里有个小天使在我面前哭?”
“讨厌,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调戏人家。”瑞秋破涕而笑。她捏了捏余晖的手掌,将自己的脸蛋贴了上去。
“小瑞。”余晖摇了摇脑袋,发现自己头枕着的不是硬邦邦的地面,而是瑞秋绵软又弹性十足的大腿。
“嗯?怎么了?”
“你看起来是不是有些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瑞秋的表情还是那样惬意温柔,“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感觉你的气场变了。”余晖投入地看着她,认真思考了两秒,“更有自信的气质了,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你的妻子,你才是丈夫。”
“是吗?”瑞秋眨了眨眼,又抬手掸去眼角的黑色冰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余晖似乎看见瑞秋的背后有几片羽毛浮过。
“其实……也不算错吧?”瑞秋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回忆,哧哧笑了起来,“毕竟我们最近做的几次我都是骑在上面的。”
她讨好似的捧着余晖的手,香舌微探,轻轻舔舐他的指尖。
“怎么样,还能立起来吗?”她挽起一侧的长发,扭头露出漂亮的雪颈,似乎是在诱惑某人。
“这里不是合适的场合,周围还很危险。”余晖从瑞秋的膝枕中脱离。他似乎废了很大的力气才从这温柔乡里清醒过来,“我们的动作需要快一点,不能让比利·罗梅罗跑了。”
“不用那么急。”瑞秋柔柔地说,“现在重要的事情是你需要休息。”
“小瑞……”余晖终于意识到瑞秋确实有点不对劲。她身上的气场变了太多太多,甚至连性格和思维方式都产生了变化。
“怎么,对我没信心吗?我可是连义父这种大人物都要费劲心思拉拢的人才,就连你都得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我这种人,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被人击垮?”似乎是看出了对方的疑惑,瑞秋轻飘飘地笑了,“你放心,那个罗梅罗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弄死他。”
她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再伸手去拉余晖:“还站得起来吗,亲爱的?”
余晖牵着瑞秋的手,一并站起。他正想说什么,却被引擎增压的狂暴噪音打断了一切气息。
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一辆黑色厢型车突兀地冲了过来,将两人撞击到教堂外墙。车头紧紧地挤压在墙面上,将西诺斯教堂撞出一个大坑。经历冲击后的车头比被捏扁的纸娃娃还要不堪入目,严重变形。
保罗推开车门,从驾驶位跌落至地面。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接着迅速蹲了下来。
石头碎屑从他脸上脱落。身上的伤势积累过多,他已经行动不便了。现在他需要做的,是立刻想办法离开这里。
“这下看你怎么反弹。”他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一次性搞定两个,其他的都得死。”
“我斗胆问一句,你弄死了哪个?”
保罗被背后的声音吓得浑身一抖。他迅速转过身,却被一双手臂扯住衣领又高高举起,整个人被用力抛摔到地面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摔在地上的感觉并不疼,他的身体完全没有反应。但是那种震撼心灵的惊悚感却令他的心脏激烈地挑动。
瑞秋一脚踩在他的胸膛上,制止对方起身的势头。她重新将他踩回地上,鞋跟用力地碾着保罗的胸口。
“这个缺逼是谁?”她都懒得正眼瞧他,只是自顾自地把玩着耳边的秀发,还有闲心看身后的余晖。
余晖道:“是比利·罗梅罗的同伙。”
保罗下意识地想朝瑞秋放狠话,却骤然感受到一股难言的寒冷。他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音节。寒冷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到四肢和头颅,脸颊开始浮现冰渣,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双眼向大脑传送了最后一幕——无边的黑。
脏冰从瑞秋的鞋底向外传递,将保罗吞了进去。冰不厚,很薄,浅浅地冻了一层,但却完完整整一丝不拉地将他整个人都遮住。她用力一踏,保罗整个人连带着他身上的脏冰被一齐踩碎,化为无数棱角分明的碎块,摊落一地。
余晖从阴影下的废墟中走出来:“小瑞,你……”
“亲爱的,人家刚才表现得怎么样?”瑞秋抱住他,脸蛋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
余晖看着怀里的瑞秋,说道:“我们回家吧。”
相比于这里的宁静,在圣地另一头的莫兰大教堂,则显得喧嚣热闹得多。
据专业人员初步评估,火灾的发生原因为瓦斯爆炸后起火,但具体经过和相关细节暂时得不出结论。这场人为的意外使莫兰大教堂近乎被夷为平地。
消防车已经开进圣地,格蕾丝率领救援抢险人员和训诫者们争分夺秒,尽力将废墟内的文物和幸存者抢救出来。周围的无关人员被疏散,警戒标准被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火光煜耀,将夜色下的圣地照得一片明亮。罗曼主教坐在救护车上,手持呼吸面罩,沉默不语。他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因为在不久前他确认了一件事:比利·罗梅罗已经带着朗基努斯之枪逃离了圣地,并且全部的追踪方式都无法捕捉到他,一切痕迹皆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