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呆呆地望着他,半天不知如何用言语回应,直至对方出声提醒:“过来看看吧,瑞秋。”
她步履有些迟疑和僵硬地踏上前,在沙砾和杂草从前进,踩在山顶边缘,頫览四周的一切。这里的高度有些超过她的预期,视线下方是无垠的白云,雾一样飘散在她的脚下。白花花的一片云朵中若隐若现着连绵的山尖,这些尖塔一样的山顶被半透明的云雾边际遮盖着,显得有些不真切。瑞秋完全理解了“一览众山小”是种怎样的感觉。就跟她坐飞机时透过窗户向下看到的景色一样,只是此刻这片景色离她是如此的近,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再也不是隐隐约约的渺小远景。
不再是遥不可及梦。
“这里确实很震撼。”她神色呆滞,轻声呢喃道。
“我每次感到沮丧和疲倦的时候,都会来到这里。这是我与妻子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啊?”这一点倒是出乎瑞秋的意料,“女孩子会喜欢这种景致吗?”
“她可是个疯丫头。”威廉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来的。我第一次听说她是在我入学一个月后,校园的一百周年纪念日。当时所有的校领导都出席了庆典,作为学生会副会长的她本来当晚有演讲,但她却因为突然想去泡温泉玩起了失踪,搞得教导主任一个人尴尬地站在幕布前孤零零地半天说不出话来。从此我们就知道学校里有这么任性的学姐存在。
“我读书的时候可不敢做这种事。”瑞秋闻言吐了吐舌头。
“哈哈,这只是她流传在学院里的著名事迹之一。她还在一次抓捕盗窃犯的行动中,在街道上,把一辆用了十几年的老轿车开到了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的车速;只是为了抓一个小贼,居然把副驾驶撞扁了,就连轮胎都飞出去一个。”
“我了个去……”
“最离谱的还是她在二年级的时候,因为觉得做实验的小动物太可怜,就擅自把学院里用来实验的所有小白兔和比格犬都私自放跑了。小动物们跑的到处都是,教授们领着一年级新生抓了一天的狗。”
“噗嗤。”瑞秋忍不住笑出声来,“小比们自由了~”
威廉继续回忆着:“至于我们的第一次接触,是在三年级学生自发举办的一场慈善活动,为无家可归和穷困潦倒的人提供免费的午餐。三明治、鸡胸肉和豆子,还有一大块面包,这些食材都是她自费准备,和学弟学妹们一起亲手制作的。据说,为了让每一个人都能吃上饭,活动前一晚她都没能睡上一觉。
“当天,她是会场上最忙碌的那一个。那么多的学生,只有她会把午餐亲手递到食客手上并且和每个人都交谈。只要有人领她就给,无论那人是真的流浪汉还是想来蹭饭占便宜的人。这是我印象里第一次,有贵族这么认真尽力地为那些贫困的人们带去实质上的帮助。很难得,那是近距离的接触与帮助,也许没有惠民政策或者经济发展效果那么明显,但确实是最暖心最接地气的。我当时过去帮忙,她也请我吃了一顿免费的午饭。”
“令阃真是一个善良热情的人。”
“是的,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认为。”威廉沉浸在回忆中,眼神深邃,“人们都说她温柔又可爱。”
瑞秋赞许地点头:“这个年代确实少有人能做到她的程度。”
可接下来的话题转变又让她的内心倏地怦怦直跳。
“但让我真正迷恋上她的,则是在战场上。”威廉低头俯视天边大片的云,“一场在帕尔丁岛的反恐战役。她作为贵族的一员代表学院主动参军投入战场。当然,由于她贵族的身份和学院的背景,自然不是从二等兵之类的职务做起,而是更高的职位。”
“战场?”瑞秋喃喃道。她有点被这个突兀的转折吓到了,因为自己万万没想到,公爵那位善良热情的妻子竟然又有如此彪悍勇猛的一面。
“在那场血腥的战争中,她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按下过按钮,传达的命令不过只有一条——发射导弹,启动那些由罗纳德工业生产的战争机器。在那种环境下,瑞秋,你觉得她害死过多少无辜的群众——尽管他们大多不是人类,而是群长耳朵的洁癖种——但他们也是平民,特别是可怜的妇女和孩子。”
“这……恐怕数不过来吧。战场上,很多数字都是空前庞大的。”瑞秋双手抱臂,似乎有点恐慌。
“换作你,你会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即使知道无辜的人们会死去却还要亲自动手……这种事情我做不到。”她摇摇头,“我承担不起那么巨大的责任。”
“但她做到了。她奉命铲除敌人并且专业、精确且高效地完成了祖国给予她的任务。在她眼里,她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不,应该说,每一位帝国人都该为她感到骄傲。”
“……”
“现在,你还觉得她是一位善良、热情、温柔可爱的女性吗?”
“我……”
威廉转身注视瑞秋闪躲的眼神,似乎是要钻研什么。尽管这位老实又善良的小姑娘已经预料到什么,但她还是在退缩和躲闪。而公爵要做的,不过就是让她认清楚现实。
“她最吸引我的从来不是她的性格、日常里读不懂的行为和出众的外貌,而是她眼中的火光。”威廉一步一步地向瑞秋逼近,语速缓慢,语气平静,但是那股无形的压迫力却彻底笼盖了面前已经开始发抖的年轻女人。
“追求她的人非常多,多到可以从帝都排到辛纳奇。我一直很好奇,这么多出色的竞争对手,为什么她偏偏选中了我。我也当面问过她,你猜她是怎么回答的?”
“你是最优秀的?最能讨女孩子欢心的?”瑞秋胡乱找了个理由,慌张又肤浅地搪塞对方的问题。她没想过猜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自己也清楚,他提出这种设问句的前提就是已经想好了要由他自己回答。
“都不是。如果要我来说为什么,可能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是最能实现她野心的。”
“什么?”
未曾设想过的答案。
“她说,在人海里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我。在和我第一次对视的时候她就从我的眼睛里看见火光,那是同类的火光,是充满了野心的火光。她确认,我和她是同类。正是这一点,让她和我走到了一起。”
“……”
瑞秋不知道怎么接话。
“所以我和她是一样的,我们同时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火光。在帝都这种复杂的局势里,人们前进的动力和压力通常都很简单。吃人,或者被吃。督促我们前进的,无疑是恐惧和欲望。在这个环境下,我们越走越近。你瞧,爱情就是这样,就像信贷特权一样,一旦沾手,那巨大的便利和收获就让你再也舍不得撒手。”
周围的凛冽寒风吹的更加激烈,沙石飞天,杂草在风中激烈的抖动。此刻,瑞秋久违地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她问。
“因为我要开导你。”
“开导我?”
“一个人没法永远活在过去,更不可能永远活在自我的苛责中。你在为你不够高尚感到痛苦,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痛苦,你一直处在自我惩罚的状态,这点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威廉盯着瑞秋,“但是没有人是圣人,也没有人不会犯错,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阴暗面,你没有必要为此感到羞耻。”
“可是……”
“回到开始的话题,我们都是受魔鬼欺骗的人,是可以理解彼此的同类。现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瑞秋。你恨洛根吗?”
瑞秋的大脑已经转不过来,她思考不了那么多,只能下意识地回答这个问题:“恨他?我没有那种感觉。”她试图回忆自己因为这份契约受到的伤害,但却很难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就算要恨,我也得恨那个轻易相信魔鬼的自己。”
威廉满意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除此之外,我还有其他的考量。
“虽然魔鬼为我来带了太多太多的伤害和疤痕,但终归我要利用这份契约带来的回报。我会利用这份罪恶的因果为自己谋得利益,完成我的目标。
“不仅仅要和它们抗争,还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一切可以攫取的资源。”
“哪怕那是错误的?哪怕会伤害其他人甚至伤害自己?”
“只要能让混球们付出他们的代价,让其他心怀鬼胎的人不敢轻举妄动,那就是值得的。”威廉平静道,“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吧,瑞秋。有些人远比那些人渣更值得过上好日子。”
瑞秋听完这番话,若有所思。她的思绪现在还很混乱。
“耶稣教诲过我们,要原谅自己的敌人。”威廉突然话锋一转。
瑞秋有些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后才答道:“对。”
“你会这么做吗,瑞秋?”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我不会。我只会原谅我的朋友和家人。”
威廉轻轻颔首,似乎是在赞许。但他随即补充道:“其实在很多时候,还有一种人更值得被原谅。”
“谁?”瑞秋一愣。
“你自己。”
瑞秋默默走到山顶悬崖边缘,合腿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她似乎有什么感悟,却说不出一句有逻辑的话来。她还需要思考,但她已经感受到,威廉在暗示自己什么。他表达得不是很隐晦,她马上就要抓住那个点了。
“我们每一次和他说话时,得到的回复永远都是沉默。”威廉伸手指了指上空,“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选择了错误的道路;也许我们从来都不值得他的恩泽;也许他只会冷漠地注视一切,却不会给予任何回应。
“瑞秋,查下去,追究下去。不要半途而废,不要自责,不要沮丧,不要松手,完成你想完成和你不得不达成的一切目的。在这个阶段,不要再考虑对或者错,我们要的只有一点——对得起你自己。不是别人,不是那些用来骗人的美德,你信奉的只有你自己。要向自己祈祷,为自己祈祷。我们不信天不信地,事实上耶和华并不存在,你能依赖的只有你自己的能耐。这是一场马拉松和加速跑的混合赛,在见到终点线之前一切预测都还太早。”
……
这次的交心之谈就算告一段落了。也许是为了活跃气氛,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威廉特意开玩笑地和瑞秋说,关于他对天主的不敬言论可一定要替他保密好。
在他们离开山巅,返回庄园之前,瑞秋突然问了威廉一个问题。
“义父,如果将来的某一天,你亲眼见到了天主,或者耶稣、圣彼得之类的……存在,你会和他们说些什么呢?”
“我倒是不怎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不过……”威廉略作思忖,随即用耐人寻味的语气答道,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会指着他们的鼻子告诉这群老不死的混账东西,他们被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