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十一月份的夜晚天黑得很早。今天生了些雾,被暗黄色的路灯映得如飘扬的齑粉,又似云朵般飘柔,远处觇视似仅有半透的薄纱,走近后却空无一物,仿佛顷前所视皆为幻觉。
瑞秋早就从余晖的怀里起身,赌气似的走在最前面,把身后的两个人甩得远远的。聂伊伊见状,开始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便追上去安慰她。两位绝代姣姬娇柔地挤在一起,打打闹闹着向前方一路跑去。
余晖走在最后,彳亍于黑夜下,渐渐的,被迷雾笼罩。
他在老旧的路灯下驻留。背影在视线里一点点消散,留给眼睛的只有看不清的雾。独处于寒冷又阴沉的夜色下,余晖难得觉得自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轻声叹气,他看见白雾从口中轻盈飘起,在路灯下扶疏飘摇,逐渐消失在了灯光之中。
“我这段时间,都干了些什么?”
余晖仰起头,却只能看见黯澹的光与潮湿的雾。他总觉得,这段时间自己一事无成,什么事情都没有任何进展。
表面上,自己是在辅佐罗纳德公爵的事业,但这三个月以来自己一点进展都没有,总是被儿女情长和一些碎片化的大小事件拖住脚步,以至于到现在和理查德殿下的会面次数都屈指可数。复仇的计划也近乎被搁置。除了时间的紧迫,同样重要的是,得先弄清楚他们是谁,有几个人。沃尔特上校死前留给自己的有用信息还是太少了。
聂广宇,聂伊伊的亲生父亲,自己最大的仇人。早晚有一天……
但是聂伊伊一定会伤心的吧,那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余晖想到,如果那天来临,她亲自挡在了自己的父亲面前,他还下得了手吗?
他又想到了瑞秋,如果自己真的按计划行事,那么将来的某一天,自己极有可能会死于非命,甚至拖累她。他不怕死,但怕自己死得没有价值,没有意义;他更怕自己的死会让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感到无尽的痛苦。更何况,就算将自己的爱人置身事外,也没法保证心中的理想和计划一定会实现。
而最让他痛心的是,他也没法忍受离开她的生活,哪怕是死,余晖也希望自己能死在瑞秋的怀里。但他又不忍心见到她的眼泪。
余晖突然愣了愣,他感觉到胸腔下心跳突然变得快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今天的自己有点矫情,那些复杂的情绪让他揪心。他依稀还记得当初在阴冷破旧的斗室里,瞧见弟弟用匕首切开手臂肌肤时那战栗的模样。那个情景的冲击过于强烈,以至于由此诞生的不安与焦躁一直遗留到了现在,每日每夜都在像尖爪撕扯猎物那样不停地抓挠他的心脏。就像现在这样。
他强行按捺下所有混乱且无序的思考。不可以再沉浸在无用的回忆和自我剖析里了,乱七八糟的想法除了在关键时刻拖后腿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用处。现在的自己应该聚精会神,瞄准终点一路向前奔走。不要分神,不要动摇,不要……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不能再荒废下去了,我必须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感受到肌肤与脖颈传来的僵硬与寒冷,他取出转轮打火机,拨动打火轮点燃棉芯,想要用这不算明亮的火焰点燃什么,却发现自己身上早已没有一根香烟。他只好悻悻然收起。
回到别墅,瑞秋表示自己要上楼换一套衣物。余晖眼睁睁看着她娉婷的步履和秀美的背影消失在古朴的花梨木扶手拐角,这才不太情愿地看向和他独处的聂伊伊。
“你不用换裤子吗?”
聂伊伊的第一句话就把他呛到了。
“不需要,我的裤子很干净。”
余晖嘴里叼着棒棒糖,表情很冷淡。
他沉默寡言地在沙发上坐着,顺手取来擦枪布,把身上的Limit双枪掏出来。
“哦,这就是你现在用的枪吗?”
聂伊伊自然而然地坐到他身边,似乎是要观察那对精致的手枪,身子却不自觉地依偎在他肩旁,“史雷男爵家发现的枪弹痕迹果然是你留下的。”
“对。”
“怪不得我们查不到,原来真的是私人订制的武器。”聂伊伊从他手里拿走擦枪布和清洁剂,替他清理拆好的枪管。
“是罗纳德公爵为你准备的吧,也只有他有这份能耐和魄力,居然愿意为你下这么重的本。”
余晖轻嗅着空气中飘来的淡淡清香,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下来:“他确实很看重我,比我想象的还要重。他有点过于重视我了。”
“这说的什么话?明明你就是全帝国最优秀的刺客,怎么就过于重视了。”聂伊伊听见他贬低自己的话,很不高兴,仰起头反驳道,“你明明很……
溘然瞧见余晖沉吟中带着些许忧郁的神情,她不禁陷入了恍惚。
“很重要……”
余晖认真听着她的话,以至于在她语气发生变化的时候颇为自然地低下头看她,恰巧赶上了聂伊伊螓首轻仰的那一刻。
她的清媚玉靥恰巧和他清秀英俊的脸庞即将贴到一起,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们同时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余晖能嗅到聂伊伊身上充满魅惑的玫瑰芬芳,他们的鼻尖已经触碰到了彼此。聂伊伊的翦水秋眸如一片湛碧之湖,清澈的湖面印着他的容颜。湖水泛起一道涟漪,似秋风轻抚,碧潋涵澹,写满了数不清道不尽的旖旎,和几欲澎湃而出的欲望。
两个人的唇仅有一纸之隔。只要其中一人愿意,他们便会在下一瞬吻在一起。
聂伊伊松开枪管和擦枪布,去牵他的手。
“你对我很重要……”
她眸中的湖泊突然碎开了,映着光的紫色如倾洒的云烟,连着波浪和水雾,将数不尽的情与热化作剔透的琥珀。已经竭尽全力去收敛,却如大坝溃堤般无可阻挡,压抑到极致之后是无法阻挡的反弹,和堕落后的放纵。这一切令她恐惧,却又甘之若饴。
那个男人不会躲开,聂伊伊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眼睑低垂,犹如清幽屏风,想要将眼眸里那份藏不住的憧憬羞涩地遮挡住。但她的身子却忍不住颤抖起来。
下楼的脚步声浇灭了这一切。聂伊伊惊慌失措地撤开身子,连忙起身走开。她的玉颊还是火烧般的滚烫。
“喔,让你们久等了,我来了。”那是瑞秋如百灵鸟动听的声音。
聂伊伊一言不发地原地站着,阖眸回味顷前的一幕,无暇去理会瑞秋。就在刚刚,她居然可耻地感受到了一股偷情的欢愉。
我好下贱……
她自甘堕落地想道。
瑞秋没有想太多,只是问道:“关于L1st的情报,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聂伊伊拍了拍脸蛋,尽快让自己恢复状态。
余晖看向瑞秋。
瑞秋换回了那套笔挺黑西装,重新戴上那顶缝着银色橄榄枝和异管局徽章的大檐帽。此时的她,身上再无任何小女人的娇憨与天真,没有一丝儿女情长的气息,有的,只是蓄势待发的冲劲和颇为锋利的冷酷眼神。
“怎么了,不好看吗?”她开玩笑地问。
“很好看,很有你在辛尔赫时的气质。”余晖莞尔道。
他觉得瑞秋有点变得像过去的自己。
桌上,聂伊伊将几沓文件摆好,侃侃道:“这些是我在档案室用影印搜集到的有限信息,当时事急从权,我没有仔细核对过,所以很容易出现内容上的丢失,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余晖试图翻阅一部分文档,却收获颇微:“这里面大多数都只截取了一部分内容,前后文存在大量空白。丢失了这些内容,很难搞清楚记载的目的。”
“嗯,当时留给我的时间不多,而且我能记住并印在脑子里的内容也少之又少。”聂伊伊也很遗憾,“我还没来得及对打印出来的内容进行筛选。”
“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瑞秋不忍心看见她沮丧的样子,出声安慰道,“如果没了你,我们恐怕现在还在做无用功呢。”
“这里面提到了很多高官贵爵的黑历史,涉及到滥用药物、嫖.娼、受贿、潜规则,以及明争暗斗。连个人恩怨和情感纠纷都没放过。”余晖对其中一份文档很感兴趣,“也许对我们将来的行动很有用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想把这部分内容收为己用。
“嗳,不可以这样。”瑞秋去劝他,“伊伊为了我们可是去首相府偷东西了哦,这可是亲女儿背刺父亲,贴心小棉袄烧伤了老爹,这种事情你怎么可以拿来私用。我们应该只对和罗梅罗有关的文件进行筛选才对。”
聂伊伊有点脸红。她轻吟道:“我觉得这个对你们来说应该会有一定帮助。”
瑞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捡起那份文件仔细阅读起来。
“‘桃花海’行动?”她认真看着,轻声读出开篇提到的行动代号。
“由于L1st安插在临天门的内部间谍致使大量帝国相关情报遭窃,相关人员需要尽快核查并做出回应行动……“博斯克达边境事件”,为了找出埋藏在队伍里的‘烂苹果’,门主雪先生独自制定了一场名为‘桃花海’的反间谍行动,却遭到了血淋淋的失败,行动人员……主导人雪先生难辞其咎。临天门高层的行动能力和忠诚度遭到集体质疑……首相亲自觐见皇帝陛下……”
瑞秋缓缓放下,“看起来和比利·罗梅罗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啊。”她喃喃道。
“抱歉,这已经是我能找到的和L1st关系最近的情报了。”聂伊伊轻叹道,“我恐怕也束手无策了。”
“关于‘博斯克达边境事件’,其实可以直接问我。”余晖突然插嘴道,“因为我也算是当事人。”
“什么意思?”瑞秋讶然。
“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余晖从她手里接过文档,“当时关于这个事件,最终的解决方案是找到了恩里克中将,找到了我们。我们解决了它。”
“对,我也有印象。”聂伊伊轻吮烟管,叹出朦胧的雾,“你们‘手术刀小队’完美解决了这个事件,并且揪出了叛徒和L1st的联邦间谍。”
“你也关注了这件事?”余晖有点意外,“那时候你应该还在上初一吧?”
“哎呀,我当时并不清楚啦。”聂伊伊娇嗔一句,似乎是被余晖从年龄上小瞧而颇为不满,“主要是……嗯……我的一个朋友对这件事情很上心。”
“朋友?”瑞秋问。
“是的。”聂伊伊眼帘低垂,让人看不清那紫眸下蕴藏的情绪,“其实你也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