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帝国,帝都。
淅淅沥沥的雨夜,嘈杂纷乱的雨滴声被阴影下践踏水洼的急促奔跑击得粉碎。
一群头顶斗笠,身着深蓝古装的人步履匆忙,身形矫健地穿梭于狭隘的小巷里。从他们腰上携带的长刀得以觇视,他们是这片私人区域的不速之客。
人影中,为首的是一名身材纤细修长,着嵌有甲胄的漆黑右衽常服的年轻马尾女子。她是众人间唯一的女性,也是仅有的未着蓝衣头戴斗笠之人。她的腰间挂着一枚木制腰牌,上面镌刻着一个字迹硬冷锋利的“林”字。周围没有亮起路灯,倒是能从水洼中反射的月光隐隐约约看清她的脸庞——如山尖雪莲般令人退避三尺的冷艳玉容。
赶到一处大院附近,林心度停下脚步,阖眸,手按在刀柄末端,一言不发,就连呼吸也变得轻盈起来。她似乎在飘曳的雨幕下倾听可能传来的些许信息。
近了,近了……
她睁开眼,右手握紧刀柄,蓄势待发。
身后的蓝衣武者们也左右聚拢于她身边,待她差遣。
她对左侧的武者们比了个手势,骈指于院内方向画了一个圈。武者们领命绕了过去。接着,她又对剩下的人指了指院内耸立的高楼。目标已经很明确了,就是这间院子的主人。
手下们纷纷散开。两分钟后,随着近似黎明时分,那令人粉身碎骨的一声鸡鸣般的惨叫声迸然炸裂,似乎有什么火药的引线被点燃了。瓷器破碎家具倒塌的声音接连不断,如失去重心的多米诺骨牌。今夜,无论是男人女人的惨叫声,还是金属器具的打砸音效,或者是周围越来越嘈杂的雨落声,都此起彼伏久不停歇。各方各处的声音纷纷扰扰,组成了一场凄冷悲凉的交响合奏。
林心度知道,自己也该动身了。
在这家大院的暗门出口,一群同样着蓝衣,持长刀的武者们拥着一位白发苍髯的老人逃离这里。先前一片宁静的大院已经被火海点着,雨滴落在他们熏得发黑的脸膛上,为这些被突发事件冲击得头昏脑胀的人们带来一丝难得的清醒。
但他们很快又停下了。
为首几位武者挑灯上前,极目頫览。山坡下,一位黑衣少女腰挎柳叶刀,身披漆黑甲胄,神色宁宓地等候着他们。似乎她已静待多时。
“林心度!”
白发老者惊慌道:“快,快上!”
身后武者听命于老者,纷纷提刀冲杀。
林心度一动不动地候在原地,任由那近在咫尺的踩踏声和抽刀声直冲耳膜,势如破竹般奔向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不徐不疾地默念道:
“一,二,三……七。”
一共七人。
她微微弓腰,在杀机闪烁的瞬间果断抽刀出鞘,挥刀前斩。深蓝的影一闪而过,她的双足也开始移动起来,宛如蝴蝶翩跹。金属碰撞闪现的火光在夜里炟爚一瞬,旋即如幻觉般熄灭,但刺耳的碰撞与切割声还在黑暗中不停响动。
林心度身形逶迤,刀如蜂刺,双方的进攻与防守尽在一闪而逝的瞬间便已完成。但无论对方的动作有多快,她都觉得很慢。这种忘我的状态就好比将手伸进炙热的火炉里,那深入骨髓的痛苦让人度须臾如昼夜。只不过有一点不同——此刻的她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欢愉。
现在的她就是这种情况,时间过得快慢并不重要,只要她眼中的世界坠入了迟缓即可。那些武者们挥刀的动作慢得好似被抽空了骨头和肌肉,像提线木偶一样无力且松懈,令她不屑。
她稳住心神,不再多想。一击结束后,余下的进攻也纷至沓来。晦暗的夜下,火星炸裂。她手中的柳叶刀将雨幕一分为二,也将眼中的影子斩为两截。
这场急促锐利的交锋于体感上过去了很久,实则结束得飞快。她心中数十秒的战斗在现实里也不过数息。七名蓝衣武者纷纷重伤倒地,不知死活。
“呼……”
林心度倾身弯腰,将柳叶刀不疾不徐地收回刀鞘。刀刃进入鞘中,带出锋利的摩擦声。
“那么,万俟武师,请跟我回去一趟吧。”她嗓音泠然,“无论是背叛临天门,还是背叛帝国,都足以让你万劫不复。你真的以为你能不被发现,全身而退吗?”
“你……”
跟在林心度身边的武者们也很快都回来了。他们的衣物与脸上都沾染了鲜血,身上的伤痕诉说着在院里遇到的所有经历。
当万俟武师被五花大绑着从林心度身边经过时,他癫狂地大叫道:
“林心度!你是故意的,你这是在公报私仇!”他挣扎着不被武者拖走,“你没有证据证明我叛国,对不对?你只是想严刑逼供,逼我认罪!我看你就是记我的仇,当初你刚入山门的时候,我不就是摸了摸你的胸,捏了两下屁股吗?你给我等着,等我出来了,看我怎么玩你!我要把你扒光了衣服拉到临天门的演武场上,让所有看看你这个骄傲的女人最私密的样子!我要干烂你的——”
林心度默不作声地走上前,一把将他的下巴掰脱臼。
万俟武师发出一声惨叫,支吾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含糊不清地悲鸣着被武者们拖走了。
林心度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神冷漠。
……
第二天清晨,临天门内,一袭黑衣的林心度登上了师傅雪先生所在的山峰。
这座小山位于临天门中央,也是这里的唯一一座山。作为门主办公待客之处,这座山理应有自己的名字。但雪先生不喜欢取名,挑中此处作为办公地点时,仅将其唤作“山”。
这座山的名字就叫“山”。
用雪先生自己的话说,“山就是山,哪来那么多有的没的名字。在山顶上给我搭一幢别墅就得了。什么?别墅就是别墅,有个屁的名字。我不要马厩,不养马,更不想收拾马粪,我也不种田。院子什么的你们随意……行了,给我建就得了,别逼逼赖赖的。”
临天门内部遵从了她的决定,没有给山与别墅命名,对外宣传就说门主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视其为粪土。比起虚荣的名号或浮夸的概念,门主大人更重视其实际的用处,是一位矜矜业业的实用主义者。
小山上没有什么东西,除了一条石头切割出的登山梯阶外只有数不清的枫树,干涸的枝干与萧瑟的枯黄让本就孤寂的山显得更加萧瑟寒冷。没有什么草,也没有山峦冰泉,这里没有任何意境,只有铺了一地没人打扫的落叶,和山麓下淡绿色的湖泊。
林心度从未在山上见过动物,只听说过有狼与熊出没。说到这个,她曾在登山途中见过一个漆黑的山洞,洞口有两对被吃剩的马蹄。
今日山上雾气氤氲,似薄纱般缥缈萦绕,将周围路径尽数覆盖。枯黄的枝叶从微薄半透的雾霭里探出一截,犹如萎缩干涸的枯髅手臂,极尽从苍白的炼狱中伸出,要将林心度拉扯进另一个维度。
林心度见到此景,心中浮起一丝涟漪,若有所思地加快了脚步。
她是第一次在雪先生的山上见到这副模样,结合先前得到的指示,这古怪的景致绝非巧合,而是门主有意为之。
雪先生所居的院子位于山顶,院内种满了桃树。现在正是开花的季节,树枝上结满了色泽鲜艳的粉嫩花朵,淡黄的花蕊和浅粉花瓣交相辉映,绚烂缤纷。
林心度站在门前,十分恭敬地屈身敲门。
“进来吧,心度。”
听见屋内的传话,她当即进屋。
“师傅。”林心度语气恭敬。
“私底下没有必要绷得这么紧,看见你紧张成这样我都要紧张了。”雪先生语气缓慢,气若游丝,像是没有睡醒,“怎么样,抓住万俟那个糟老头子有让你心情愉悦了点没?”
说着,她还打了个哈欠。
林心度抬起头,望见师傅的身影。师傅的风格永远和临天门格格不入,像是有意叛逆。她从不和山门众人统一服装,而是选择风格扦格的衣物。白西装、香槟鞋,还有昂贵的全球限量手表,要是把她那柄长剑和缠眼的黑纱布条一并撤走,那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现代人。比起临天门门主,她更像是哪个异管部的行动处处长。
也是,哪有偌大门派宗主不在宗门内部镇守江山,运筹帷幄,而是提剑浴血,永远冲锋在前线呢?
“嗯?”雪先生还在等自己徒弟的回答。
“是,师傅。”林心度露出冰雪消融的温霁笑容,“能把那个老不死抓住,人家太开心了。要是能亲手宰了他,徒儿会更开心。”
“万俟老儿,他做什么不好,非要背叛自己的祖国父亲,真是有几颗脑袋都不够掉。”雪先生露出阴冷的笑。尽管黑纱之下看不见她的眼眸,林心度依然得以窥见师傅那幸灾乐祸的神情,不由得兴奋道,“那么,师傅……”
“不行,让你亲自抓他已经是开了后门,再要你当刽子手,上面的风言风语就压不住了。”雪先生果断拒绝,“抱歉了,小心心,而且你现在煞气太重了,需要压一压。”
“师傅……”林心度颇感委屈,含娇道,“在师傅眼里,人家就这么杀气四溢吗?”
“难道不吗?”雪先生笑道,“你都快成一座染血的小冰山了。”
“天呐……”林心度后知后觉地捂嘴,“真的吗?人家这样子要嫁不出去了。怎么办呀,师傅?”
此时的她,姿态扭捏神情娇憨,丝毫不见甲衣披挂马尾高束时的冷峻残酷,只有小女生甜甜的撒娇模样。如果不是还有些矜持,她早已扑进师傅的怀里甜言蜜语道个不停了。
“嫁人应该还是有的嫁……”雪先生捋起自己的一绺墨发细细把玩,藏于黑纱下的眼角挂着捉弄人的嬉笑,“我的徒弟,光凭借她的身份就能吸引无数门当户对的好男人入赘我们林家。”
“这真的是嫁人吗?还是充满利益交换的政治联姻?唉……”林心度唉声叹气,“也是,师傅也只能给我拉来这种男人了。毕竟你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你在开为师的玩笑?”
雪先生起身走到林心度身前,将她逼到墙面处,一把按住她雪颈旁的墙壁,另一只手捏起她尖细小巧的下颌:“小心心长大了,翅膀硬了啊。”
“弟子知错,求师傅饶命~”
林心度蓦然服软,低声下气地道歉讨饶,美眸竟还挤出盈盈泪花。
两人玩闹一阵后,雪先生率先停下。她转身回到座位上,道:
“好了,先不和你闹了。今天叫你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办。”
林心度恢复严肃的态度,默默等候师傅的下一步指示。
“你也别站着了,先坐。”雪先生招呼道,“你……来的时候没有人发现吧?”
“没有,师傅山上的雾阵将大雾从顶峰蔓延至山麓,徒儿确信,没人注意到徒儿。”
“很好。”
雪先生忖度了一阵,遽然道:“我想把你派出去,执行一个私密任务。”
说着,她提起茶壶,往茶杯倒入清凉剔透的水,将杯子递到徒弟面前。
“这是一个私人行动,除了你和我,整个门内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林心度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后咳嗽起来:“咳咳咳……”
“怎么,还喝不惯我的茶吗?”雪先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呷了一口。
“这……”林心度语气蔫蔫的,“这壶里盛的,是酒吧……”
“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我需要你去一趟博斯克达,靠近帝都边境的小城市,一座处于争议地区的城市。”雪先生啜饮茶杯中的酒水,无视徒儿的问题,“你应该知道,那片区域目前还不属于任何国家,现在有两个以上的国家在那里驻扎了军队,算是一处充斥着动荡与危机的地方。因为战乱,你现在去往那里也不需要什么身份,直接动身就好。”
“我去那里要做些什么?”林心度问道。
“在那里,有一个曾和联邦有过交涉的第三世界国家的将军,想要投靠帝国。他手里握着极其重要的情报,把它带回来。”
“什么情报?”
“非常重要的情报,它曾困扰我许久。”雪先生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接着澹澹道,“联邦在临天门的内部安插了一个卧底,小心心,而那个将军知道他的名字。”
“什么,在我们内部?”林心度大惊失色,“可是师傅不是说过,我们这几次行动实际上都是排除异己的……”
“嘘……”雪先生从容地用食指抵住她柔软的朱唇,轻声道,“注意你的一切用词,我的好徒儿。当心祸从口出。”
林心度悻悻然闭嘴。
“我们内部真的有卧底,而且他的位置非常高。”雪先生提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根据我们丢失的很多情报的信息源,我有十足把握,这个人,应该是临天门的一位长老。”
“长老?”
林心度第一次怀疑,自家师傅是不是疑心太重,思维有些不正常了。
“你不用多想,去做就好。”雪先生端起茶杯,走向窗口,“家里藏着一颗烂掉的苹果,我们得把他揪出来,小心心。”
“我明白了,师傅。”林心度严肃应道。
“好了,就是这么一件事。”
雪先生突然想起来什么,又问,“对了,你妹妹最近过生日了吧。”
“是的,妹妹她前些天刚满六岁。”
“有一个小你十二岁的妹妹感觉怎么样?”雪先生坏笑着说,“你父亲精力不错啊。”
林心度摇摇头:“其实他们是刻意等我长大后才要的孩子。父亲和晚娘怕我多想,早些年一直没要孩子。”
雪先生莞尔一笑。“有带照片吗?”她问。
“有的。”
接过照片,雪先生看见其中身着淡粉色小襦裙的年幼女孩。女孩笑着张开双臂,骑在姐姐的肩上。周围飘落着轻盈鲜丽的蔷薇花瓣,小女孩手上抓住了几片。她的笑似乎也与花瓣有关,笑容干净、漂亮,那软腴洁白的小脸蛋嫩得让人隔着相片都想要捏几下。
“你的妹妹长得真可爱,像桃花一样娇嫩呢。”雪先生说。
“师傅这么喜欢她,不如……”林心度试探着道。
“不如什么?”
“也收她为徒,怎么样?”她问,“她如今六岁,也快到了拜师习武的岁数了。”
雪先生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徒弟心里藏的那点小心思。她笑着道:“看在我可爱徒弟的份上,当然可以。”
“真的吗?”林心度兴奋地搂住师傅的手臂,摇晃着撒起娇,“师傅最好了。”
“等你任务结束回来,我就为你的小妹妹办一场收徒仪式。所以,任务务必执行得完美、漂亮。”雪先生重提先前的要事,“一切以自己的安危为重,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其次再是任务顺利。博斯克达变数颇多,危机难料,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多听多看,时刻切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不希望我的徒弟任务失败,更不希望她出事。”
“是,师傅。”林心度鞠了一躬。
“至于这次的行动代号,”雪先生回过身,透过方正规矩的红木窗棂看向屋外满园的春景。
“就叫作‘桃花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