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是博斯克达的主基调。
这里萧瑟、落后,冬冷夏热,时常阴天,靠近风源地山口位置的山地特征使得城市一年四季都处于严苛的生存环境。作为靠近帝国的一座无主之地,它的建筑却是极具反差的老旧,颇有四十年之前的风格。砖块和木桩搭建的平房比比皆是,偶尔能见到一两栋两层或三层的小楼。这里几乎不存在现代化的建筑,就连汽车也十分少见,更多则是没有变速器,缺乏机油的自行车和许久未被清洗过的三轮。
这里小孩很少,成年男人皮肤苍白又粗糙,妇女们都把脸颊藏在围巾或面纱之下。街上最容易见到的无非是两类人,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人,以及身穿绿色军装,戴钢盔,抱着步枪巡逻的士兵。士兵们有的隶属于某个国家或组织,有的则是唯利是图的雇佣兵,民众很难从武器和服装上区分他们,只能把注意力放在他们捆绑在手臂和步枪弹匣上的布条颜色。
年轻人和女人不敢上街,原因无他,就在火车站台不远处的土坡下还躺着一具生了蛆的孩童尸体。密密麻麻的绿头苍蝇围绕着黏腻发臭的血泊时而起飞时而落下,以血渍清洗前足。
“想吃饱饭很难,但是吃饱导弹很容易。”是这里著名的玩笑话,带着金属燃烧的残酷和草间求活的无奈。
一个身穿皮夹克和牛仔裤,束高马尾的年轻女人从绿皮火车的台阶上下来,笼式跟短靴登上了没有警戒线的火车站台。
历经三天两夜的蹉跎,她终于登上了博斯克达的土地。
这个年轻女人自然是林心度。为了避免其他势力的注意,她特意换了一套衣物,没有穿武者的服饰。但为了应对意外,她还是带上了自己的柳叶刀。
有种欲盖弥彰画蛇添足的感觉……她默默想道。
她没有等很久,出了站台便见到了等候自己的那个人——目标手下的跑腿人。
那是一个穿着米色大衣的金发男人,看起来介于中年人和老年人之间,表情呆滞,眼神懒散。他歪着脖子,用浑浊的眼珠盯着林心度,冲她点了点头。
林心度从夹克内兜里掏出一副飞行员墨镜戴上,一言不发地跟上了他。
“我们去哪里?”她问。
“去一个适合等待的地方。”跑腿说道,“这里太脏太乱,不适合你们的会面。”
他说的是对的。相较于帝国,这里确实脏乱差,观感极其不雅。更可悲的是,和既不环保又不卫生的环境相比,翻垃圾吃泔水的难民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的躯体更能引人昲悦。
这一幕幕场景令林心度很不舒服,不由得想要紧皱眉头。她废了很大的劲才压下心中的情绪,不让自己所思所想流露于外表,被人看穿。
她是真的觉得有些恶心。
“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看了还不舒服。”
林心度看向跑腿。她知道此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类似于人情世故,如果能通过沟通让两人距离拉近,关系变好,对于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多少会有点好处,哪怕这是心照不宣的虚与委蛇,再不济也能通过交谈获得一些信息。
“在这里住,一定很辛苦吧?”她开口道,“这里应该只能吃到一些磨成碎渣滓的玉米面。”
“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差。”跑腿笑了笑,“吃点东西罢了,这种小问题我们怎么可能解决不好?”
他们走在街道上,周围稀疏的人近乎都将视线投放到了他们身上,犹如见到了血肉的僵尸——长期的饥寒交迫、营养不良,令他们长得也确实像僵尸。
林心度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小女孩。她皮肤惨白,脸上带着裂开的血痂,哆嗦着抱着手里烂兮兮的脏娃娃。麻布编织而成的衣物被裁剪成裙子的模样,灰扑扑的,质感粗糙。
不知怎的,林心度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她走过去,蹲在女孩面前,伸手摸了摸她沾满灰尘的头发,问:“你在这做什么?”
“……”小女孩似乎不想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林心度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又问:“你好,小朋友。你的父母呢?”
“死了。”小女孩呆呆地说,“没有饭吃,我们很饿,然后爸爸把妈妈切成块块,煮熟吃掉了。”
林心度感到一阵恶寒。“那你爸爸呢?”她强行按下那种恶心的感受,又问道。
“被几个不认识的人绑走了,我看见他们拿很大的刀来剁他。”
林心度只觉得不可思议。她下意识问道:“那你怎么还活着?”
“?”
小女孩似乎是对这个问题感到疑惑,抱紧怀里的洋娃娃,歪了歪头。
“我不知道,隔壁家的哥哥给我玉米面吃,他说以后我就是他的媳妇了。”
林心度皱了皱眉。她看着女孩发着颤的娇小身躯,问道:“你很冷吗?”
“嗯。”
林心度心情很不好,胸中块垒无处宣泄。她看着这个孤零零的小女孩,莫名地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在自己六岁那年,家里曾来过一位算命先生。他在看过自己的生辰八字,卜了一卦后对父母说道:“这女孩十八岁那年有一劫。”
五年前,在自己妹妹才刚满一周岁的时候,又有一位算命先生经过自己家门。在门楣下,先生站在林心度面前,指着她怀里的女婴,说这娃娃长大后亦有一劫。
林心度从不信命,更不信算命先生的谶语。但当她蹲在这个小女孩面前,看着她空洞的眼神时,不由得蓦然回想起多年前,那个算命先生停在院门口的雪夜。她不记得先生的脸,父母亦未记得自己六岁时遇见的先生的面容。她绞尽脑汁,只能回忆起帽檐下的黑幕,像是撕裂的布条和古旧电视机上带着黑线的花屏,将脸遮掩,令人无法记清。
尽管长相不尽相同,但她还是觉得小女孩很像自己快六岁的妹妹。
林心度默默脱下外套,披在小女孩身上。
“姐姐为什么要给我衣服?”小女孩不解道,“你也想我做你媳妇吗?”
林心度勉强露出苦涩的笑,“你想做姐姐的媳妇吗?”她问。
“想。”女孩点点头,“你给了我衣服,我不冷了。我只是想不饿肚子,不那么冷。”
林心度在身上一阵摸索,掏出了一支巧克力。
见到小女孩疑惑地看着自己递过去的手,她这才意识到这里的孩子可能没见过塑料包装。她撕开包装袋,把巧克力掰开喂进了女孩的小嘴里。
“好吃吗?”她问道。
“嗯。”女孩点点头,“姐姐,你能带我走吗?”
“我……”林心度哽住了。她知道她不能。
“要是姐姐不喜欢我就算了。”小女孩知难而退。
林心度心里顿时难受起来。
“走吧。”跑腿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将军在等你。”
林心度离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小女孩。那道孤独的身躯立在空旷的街道上,皮大衣将她衬托得小小的,像一株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小草。
跑腿领她来到一辆看起来“服役”了很多年的厢型车前。两人上了车,乘坐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目的地。这是一处类似私人庄园的建筑,但和大城市的高楼酒店、宴会厅之流完全没法比。只是一幢三层高的私人别墅,用篱笆围了一个圈。
似乎是一个用来招待外来者的饭店,装潢在当地来说已经算非常好了。
两人来到院内一张小桌前,于室外坐下歇息。
“你吃过鱼子酱吗?鲟龙鱼卵做成的黑珍珠,按克收费的美味珍馐。我曾有幸在联邦尝过几次,一般都是用贝壳勺或者陶瓷刀取出来,摊在煎饼和饼干上就着吃,味道真的很好。”
“吃过。”林心度露出轻松惬意的神情,“说实话我觉得太咸了,至于其他的滋味,倒是尝不出来。不习惯。”
“我个人很喜欢,可惜已经很久没吃过了。”
“为什么?”
“主要是战争的原因,货物运送变得困难起来。”跑腿挠了挠后脑勺上稀疏的毛发,“而且鱼子酱主要原产地大多都在联邦,他们都卖得太贵了,好一点的竟然比黄金还贵。现在我的祖国和你们联系比较多,也遭到了一些不清不楚的……制裁,更不好买了。”
谈话间,侍者端着托盘走了过来。他的服装看起来不怎么合身,把他发福的肚子勒得向外凸起,似乎裤腿也有些短。总之他走起来并不算很协调舒适。他弯下腰,将托盘上盛着红茶的彩釉瓷杯缓慢地端起来,非常磨叽地放在桌上。茶杯落入桌面时,淡红的液面还在上下抖动着。一颗黄豆大小的汗珠从他秃顶的额头滑了下来,砸在白色的桌布上。
放完两杯红茶后,还有两碟涂了一层黄油,被煎过的吐司面包片。
“谢谢。”林心度对他微笑点头。
侍者收起托盘,步履迟缓地离去了。
林心度端起红茶,呷了一口,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桌对面的跑腿正拿起吐司吃着。他翘着腿,歪着脖子,腮帮子随着咬嚼一鼓一鼓的。“不用着急,”他不紧不慢道,“他随时都会过来。”
林心度点点头,继续和他聊天。
“其实你没必要太过在意这里的人。”跑腿端起红茶,“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些家破人亡的鳏夫寡妇。还有那种小孩,一旦父母抛弃了她又或者死了,她也活不了几天,就跟森林里失去了父母的小动物一样。这里就是专属于人类的原始丛林,人们活着都是有一天没一天的。”
“感觉就像行尸走肉。”她说。
“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
林心度还是没法不去想那个小女孩,她真的很像自己的妹妹。
那被沙尘泼洒过的脸蛋,迷茫得让她心疼,也让她想起了过去的自己,想到了那些年发生在临天门的事,想到了……万俟武师。
万俟老头算是林心度在临天门的入门师傅,她在门内学的站架、基本功,还有第一套最最基础的入门武学都是跟着他学的。那个男人对学生的态度很差,差得就和他对待自己人生的态度一样,得过且过。
他还有一个令人作呕的喜好:玩年轻女人。
林心度回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自己差点就要和万俟上床了。
当时她真的很想学门内的一本秘籍,那是只有长老和高级武师有资格翻阅和传授的功法。家道中落带来了让人喘不上气的压力与浮躁,那段时间的她功利心重得让现在的自己仍旧颇感心悸。
林心度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无论是高佻的身姿还是出众的容颜,让本就青春芳华的艳丽少女随时都有一种出众的存在感和勾引男人的魅力。年轻男孩们渴望与自己邂逅,发展出一段难忘的恋情;上了年纪的武师则正经地坐在原地,默默等候自己跪着爬上他们的床,以身体为筹码,取悦他们的同时换得一些东西。
那些恶心的中年男人,看自己的眼神向来都令人作呕。他们自以为藏得很好,但在那些好色的目光凝向那拒人千里的高冷女武者的清冷玉容时,还是漏了相。
林心度越是将自己伪装得坚强清冷不着纤尘,脸上越是挂着武神般的冷峻与淡漠,那群人就越渴望得到自己的一切,包括尊严。
她也一度舍弃了尊严,想过自我放弃。为了一步一步向上攀爬,为了变得更强,为了向家里人证明自己……她心中的执念远比表现出来的强得多。当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人性被磨灭,**得到释放,生的欲望在此刻占据了心中所有的思绪。她想要幸存下来,她想要自己的家庭可以幸存下来,想要家族能够再度崛起,至少不要消失……
所以当万俟武师暗示自己用身体交换的时候,尽管犹豫了许久,她还是答应了。
最后,是师傅将她从万俟老头的床前救了回去。她将万俟的肩膀敲打脱臼,以剑鞘为棍,举重若轻地破开了他的护体神功,又靠一记对准腹部的前刺打得那老不死的连续数天尿血。
是师傅给予了自己崭新的人生。
如今,师傅也要将自己的妹妹收作徒弟了……
林心度希望自己的小妹妹永远也不要经历自己经历过的磨难。她宁愿她一辈子也没什么长进,没有了困境,成长的契机也会随之而去,没关系,去了就去了吧。希望自己的妹妹人如其名,永远都是一个小孩子,如白纸一般纯净,不去沾染世间的笔墨,那便是最好了。
留在师傅身边,她一定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小花朵。就让她永远待在那片桃花源里,作为师傅墨发上由桃花束成的小小花圈吧,那样就够了。
“在想什么呢,那么开心?”
“嗯,想到了我的妹妹……”
林心度一个激灵,从内心世界回到冷酷的现实。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说漏了嘴,她的内心紧绷成一根被扯到极限的丝线。握着刀鞘的素手不由得多施了几分力。
被人探了话,她的眼神不算很友好。但情绪一闪而过,林心度的脸上又挂起了和煦的笑。她不能在这个环境下当一个感性不理智的人,必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里是博斯克达,无主之地。不是临天门,更不是师傅的桃园,她没有任性的余地。
她随便说了两句话应付了跑腿,视线投向周围,观察着附近的环境。
她看见饭店内部,靠近橱窗的桌位,那个头秃肥胖的侍者紧张兮兮地弓着腰,对桌前的客人解释着什么。那是一个穿正装的男人,他的脸被窗户遮住,林心度只能看见灰色西装的袖扣。
似乎注意到了外面的视线,侍者有意无意地向林心度的方向看了两眼。
她收回视线,只觉得无趣。
随意地扭头看向其他同坐户外的食客,林心度的目光无意间和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对上。他和他的同伴一起对林心度投以微笑,林心度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她用茶匙随意地搅拌着红茶,正想和跑腿继续聊些什么,却看见他身后不远处,一个坐在建筑边缘的老人。那个老人手里夹着一根燃了大半的香烟,烟灰已经掉到了裤腿上,他却浑然不觉,眼光执拗地盯着这边。
林心度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见她四处张望,跑腿的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他甚至停下了咀嚼面包的动作。
似乎是火车驶入了附近的铁轨,林心度听见了火车鸣笛时的轰鸣和铁轨与车轮间的钢铁碰撞声,眼中的整个世界都已陷入了天旋地转,就连杯中的红茶,也因大地的震颤开始激烈的晃动,掀起一道道波澜。
林心度不紧不慢地把周围一圈——包括楼上窗口处的人影——全部扫视了一遍。经过简单的忖度,她无比确信一件事——自己已然陷入了十面埋伏。
临天门被人骗了。这场行动,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看着跑腿紧张乃至惶恐的双眼,林心度温和地笑了笑。她说:
“看来我得先走一步了。”
她倏地站起身,动作之大,直接将身下的椅子掀翻。她无意再和跑腿废一句话,转身就走。
“等等!”
那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并不属于跑腿。
林心度没有回头去看,而是立即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虎口直抵刀镡。
银光煜霅,利刃出鞘。林心度拔出的似乎并非一柄长刀,而是一道银色的雷光。人声杂遝,她孤身背对篱笆大院,已经做好今日以血收场的准备。
“轰!”
突如其来的巨响声打破了一切。这道声响不属于林心度手里的刀,不属于饭店门口侍者手里的手枪,也不属于那个出声的陌生男人。
这道声响,属于一枚火箭弹。
火箭弹的爆炸将院内众人掀翻在地,几个倒霉蛋被炸成尸体,破烂的躯体四处乱飞。一个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的男人清醒地躺在地上,他的一条腿被炸断,血淋淋的肢体落在五米远的阳台上。他嘶声惨叫,呼喊声充斥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与绝望。
林心度从灰尘里费力爬起,朦胧的耳鸣声刺得她头脑如刺骨般疼痛难耐。她挣扎着跑出大院,看见许多穿绿军服的士兵带着步枪和便携式火箭筒包围了这里。
她明白,接下来,这里将会发生一场混战。这是她逃脱的唯一机会。
枪声此起彼伏。林心度身处战场中心,子弹自然也将她定为目标之一。她快速奔跑在干涸的土地之上,尽可能用身法躲开枪械的瞄准。
她冲到一辆军用越野车前,左手持刀鞘格开黑皮肤士兵意欲瞄准的枪口,以刀柄为锤,猛击其下颚,将他击昏;右手抽刀遽然斩断他身后队友扣住扳机的右手。紧接着,她踏步上前,身体贴着断手士兵的身子,旋转递前,一刀捅穿车窗,将玻璃窗刺出无数道蜘蛛网般的裂缝。与此同时,刀尖扎进了司机的脑袋,溅出殷红的鲜血。
她要用这辆车离开这里。
就在她拉出尸体,登上汽车并发动引擎的时候,她隐约听见院内男人的嘶吼声:
“你们这群废物外行!谁让你对她开枪的?妈的,那群该死的蓝布军杂碎真会坏事!快点封锁街区,还要我特意跟你们说吗?!遇到人了别他妈瞎开枪,我要抓活的,必须要让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