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染血的军车在破败市区横冲直撞,所到之处皆扬起一片飞尘。
林心度运气不是很好。今天市区爆发了枪战,某个不知名的雇佣兵团和当地的一支被称为“蓝巾军”的军队发生了激烈火并。那些雇佣兵很有可能是某个国家政府从军事承包商找来做见光死的任务的黑手套;而蓝巾军,则是当地临时政权手里的私人部队。
由于机枪的扫射和OG-7V弹头乱飞等影响,越野车在路面上七扭八拐地撞进一面土墙上,车头保险杠因撞击而变形,林心度一头砸向方向盘,又被弹出的安全气囊夯了回去。不知是弹片的擦伤还是其他原因,现在的她头破血流。
今天点真背,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一脚踹开车门,黑色皮靴踏在铺满灰尘碎屑的大地上。林心度手握柳叶刀,咬紧牙关,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晕死过去。现在的她因神经紧绷和身体受创等多重原因,体能严重流失。如果不是伤口传来的痛觉刺激得她眉头紧蹙,牙关咬死,恐怕她早就不省人事了。
独自躲在一团草垛后,林心度撕开一缕衣角,用来包扎伤口。她简单学过一点急救知识,知道如何止血,但这只能应急。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一处安全的地方处理这一身伤。血迹染红包扎的衣物,她明白,自己正在不停地失血。
只是……现在该去哪?
她还能去哪?
这个时间段,还有离开博斯克达的火车吗?
留在车站也逃不开那群人的追击和搜查,结局依旧凶多吉少。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离开这里,前往附近的城镇,再寻找合适的时机回到帝国。
她用刀撑着身子,勉强站了起来。
现在,必须冒着风险从枪林弹雨中找到一条独属于自己的幸存之路。除了挥刀向前,别无他法。
林心度不想放弃,她可不想死在这。但比起死亡,她更不愿被敌人活捉。如果真的到了无路可逃的境地,她宁可拔刀自戕。
那些紧随而来的人们可真烦,疯狗一样死死地咬在自己屁股后面,我在他们眼里是什么东西?新鲜出炉,倒满了甜得发腻的糖浆的大份煎饼吗?
交替飞射的弹幕犹如横向的铜色大雨,在充斥着难民的市区倾泻着。这样的环境下,国际律法对公民生命的珍爱宛如一个糟糕的冷笑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心度隐约听见了婴儿的啼哭。
她和她的刀穿梭在战场之上,身后,从大院一路跟过来的追兵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开。她一次又一次挥舞手里的柳叶刀,像曾经无数次练习斩草席那样将敌人尽数劈砍成血浆喷涌的尸体,但换来的只是肌肉的酸痛和心肺的燃烧。这副躯体即将力竭,视线里一闪而过的黑影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不能再坚持下去了。
现在的她,就跟她手中出现了豁口和卷刃的柳叶刀一样,经不起什么冲击了。身体被逼到了极限,唯有意志驱使她挥出斩击。
不能倒下……我要回去……妹妹还在等我回家。
在死亡面前,人们想到的通常不过是走马灯的一生,想起自己这辈子所有的遗憾,对家人的思念,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
但这种事情放在临天门弟子身上,就显得过于平庸。作为临天门的一员,绝大多数武者在面对生死危机,落笔留下遗书的时候,想到的都是一些崇高的理想和高尚的信仰。为宗门付出生命、为了帝国的繁荣昌盛、保家卫国、追求坦坦荡荡,毫无悔恨的一生……
说来惭愧,作为临天门门主的弟子,林心度的想法和普通人一样,还是思念自己的家人,尤其是妹妹。
林心度也很爱自己的父亲。母亲去世后,父亲对自己向来是很好的。只不过父爱总是充满严厉与沉默,那是夹杂着压迫的亲情。从小没了妈妈的林心度面对父亲那钢铁般的爱与斥责,心中蕴藏的只有敬畏和退让。父亲本就为人严肃,沉默寡言,在子女面前永远披着一层看不清的纱帐,何况这还是父亲与女儿之间的距离。林心度觉得自己和父亲间隔着一道看不见尽头的鸿沟,她凭尽一生也难以跨越。
后妈对她也很好,但她对于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有的只是尊敬和礼貌,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常年在临天门进修的日子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似乎这个家和她的联系也没有她认为得那么密切。
直到她有了妹妹。
小孩子没有那么重的心思,至少妹妹没有。这个稚嫩的娃娃总是粘着每一个逗她玩的大人,抱着胳膊甜腻腻地撒着娇。十二岁那年,屋外下着淅沥沥的春雨,父亲把妹妹递到自己怀里,说自己有了新的家人,以后也要承担起大人的责任了。她试着捏了捏那白白软软的小手,随后大惊失色道:“她是棉花做的吗?”
林心度和妹妹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一股奇妙的感觉。自己在世界上多了一个家人,她们之间有着血脉的联系,而且关系亲昵,没有隔阂。
她还记得第一次将这个惹人怜爱的小人儿抱在怀里的感觉,小女孩的眼睛大而澄碧,胖嘟嘟的小脸让她担心这个小妮子长大后该不会变得很胖吧……幸好,在妹妹五岁的时候那股独属于婴儿的肥嫩就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纤细身躯上逸散的缥缈仙气。明明还是没长开的小孩,却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林心度对小自己十二岁的妹妹一直都是宠爱有加的。妹妹也很喜欢这个看起来呆呆的姐姐,姐妹俩总是黏在一起。只有和妹妹坐在一起的时候,林心度才能短暂地忘记门里的事情,那些困扰她已久的噩梦也被尽数驱散。也是因为这个可爱的家人,林心度才默默发誓自己要努力变强,变得越来越优秀,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成长为一棵可以遮挡家族的参天巨树。
妹妹才六岁,就已经懂得察言观色。确切地说,是偷偷观察姐姐的心情。
其实林心度也才发现没多久。在她登上前往博斯克达的火车的前一周,妹妹依偎在她身边,小小的双手扶着林心度的大腿,问道:
“姐姐,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姐姐没有不高兴哦,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姐姐永远都很开心的。”林心度摸了摸她的头。
“姐姐就是有不高兴。”妹妹嘟起了嘴,“你刚才明明……那么生气。”她用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来形容自己想表达的程度,“还让那些不认识的大人们……鸽吻?”她娇俏的小脸露出委屈的神情,“那是什么意思呀?”
“你还不能知道那个词的意思呢。”林心度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得等你长大了才能说那个词。”
“是脏话吗?”
“是不好的话哟。”
“那就是脏话。”妹妹得意地点头,“爹爹说了,不能跟姐姐学脏话,会被带坏的。”
林心度笑笑,抬手抚摸她被修剪至耳畔的秀发。
“为什么姐姐你很讨厌那些短头发嗓音粗的大人呢?”妹妹又问道。
“那是因为他们……”
因为他们想.肏.我。
林心度摇摇头,不能这么对小孩子讲。她遂笑着说道,“他们想娶姐姐。”
“娶姐姐?”
“就是结婚哟。”她给妹妹解释,“是两个相爱的人聚在一起,手牵着手结合的一场仪式。这是女孩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因为她要和她心中最好的那个人一起走过人生余下的所有时光,无论生老病死,桑海沧田,也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直到人生的尽头。
“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他们拥抱彼此,配合对方的步调,一起行走,一起舞蹈,直到死亡将他们分离。”
“可是两个人抱着走路不会很不方便吗?”妹妹疑惑地问,“感觉好累哦。”
“是很累,但也很值得。”林心度说,“总之,就是变成关系很紧密的人,就和我们的血缘一样紧密哟。”
“哦……”妹妹思考了一会儿,又问,“那他们一定都很喜欢姐姐吧?”
“嗳?”
林心度一愣,有点心虚地说,“应该是吧……”
“那姐姐为什么不高兴呢?”妹妹秉持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求知态度,“爹爹娘娘喜欢我,姐姐也喜欢我,隔壁的小楠和婉莹都喜欢我,你们还摘桃子给我吃。被你们喜欢,我很高兴的!”
“嗯……”林心度想了想,说,“因为我不爱他们。”
“结婚必须两个人互相爱才行吗?”
“是的,而且必须是一对哦。两个人的世界容不下第三个人。”
妹妹双手托住桃颊,露出苦恼的神情。她想了半天,又说,
“虽然姐姐不爱他们,但是姐姐爱我。”
“对,姐姐最爱你了。”林心度莞尔一笑,“你那么可爱,还很听姐姐的话,哪像那些坏透了的大人,只会强逼着姐姐嫁给他们。”
“他们怎么那么坏!”妹妹桃颊鼓起,像是塞进去了一个圆圆的馒头。她低头想了想,又说道,“那等我长大后,我来娶了姐姐,他们是不是就没办法对你做什么了呢?”
林心度听完愣了一会儿,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好呀。”她擦去眼角的泪花,“姐姐等你长大后来娶姐姐。那得说好,等你长大了,可不许嫌弃姐姐哟。”
“才不会,我最喜欢姐姐了!”妹妹举起小手,“我们来拉钩!”
林心度笑盈盈地弯下腰,勾住了小女孩细嫩得如同枝叶般的小拇指。
……
我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柳叶刀在空中挥舞,斩出一道映着光的弧线。林心度姣好的脸颊染上了刺青般的血迹,将她的玉靥衬托得万分妖娆。高高束起的马尾已经散开,三千青丝在空中放肆地飞舞,此时的她宛若一朵滴了血的桃花,在成熟后迎来了第一次,似乎也是最后一次热烈的绽放。
她不能停下脚步,亦不能停止挥动手里的长刀。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刻,不能放弃。
她要回家,她要见她的妹妹。
她想抱住妹妹娇嫩的身躯,让柔软的小女孩挤进自己的怀抱。告诉她,“姐姐等你来娶姐姐。”
她的神情不止一次出现恍惚,视线中,妹妹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飘过,在她耳边对她温柔细语。几颗黄灿灿的子弹从她的发梢穿过,在这片战场上她出乎意料的十分幸运。本有几次危机都能轻而易举地取走她的性命,可命运似乎与她开起了莫名的玩笑。死神屡屡擦肩而过,她竟然撑到了现在。
枪火声渐渐熄了下去,还有人在开枪,但枪声已经盖不住惨叫和咆哮声。林心度切开一个雇佣兵的喉咙,推倒他之后越过一座坍塌的平房。
她马上就能离开了。
接下来往哪走?西北方向五十公里后是明克斯,到了那里可以找到开往帝国的火车;东边能够一路赶到达勒坎,附近驻扎了临天门的临时基地,也许能见到值班的门内弟子;往南走,可以一路走到帝国边境,但是那里太远了,超过四百公里的路程,三分之二的途径都是无人区,没有军用通讯设备,没有物资补给,伤痕累累的她想要独自一人徒步回去无疑是十死无生。
不管怎样,离开市区,甩开那些人才是当务之急。
想到这里,林心度用衣袖擦去柳叶刀上的浓稠血迹,强行打起精神,要离开博斯克达。
就在即将逃离这片充斥着子弹与死亡的血腥之地,找寻到独属于自己的那份生机时,林心度在远处的废墟中看见了一个小女孩。那娇小虚弱的身躯在血与尘土中显得脆弱又无助。女孩抱着手里的洋娃娃,披在身上的外套不知去向。她似乎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也清楚这里有多么危险。她瘫坐在地上,神情淡漠地注视着天空中腾飞的惊鸟,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林心度的视线和念想全部被这道身影攫夺。她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放弃了一切的渺小之人。小女孩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她扭头转身,沾上血滴与沙砾的小脸看着林心度,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眸反射出林心度的脸。
在这一刹那,林心度看见了自己的妹妹。
她的妹妹在十八岁那年,有一场大劫。
她要救她的妹妹。
“筱白!”
林心度嘶喊着,单手紧握那柄被斩击和格挡磨损得千疮百孔的残破之刀,拼尽全力向她眼中的妹妹倾力奔去。
小女孩歪了歪脑袋,神色疑惑。她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奔向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救自己呢?
她已经没有心力去思考和理解。在这片被世界遗弃的土地上,她早已学会了逆来顺受。没有希望,没有明天,没有糖果和面包,没有家人和朋友;在这个被称作故乡的地方,她学到的唯一一个真理就是放弃抵抗。
她的思索很快就停了下来。
在林心度的视线里,距小女孩五米远的位置骤然迸发出一场惊悚的爆炸。灰色的尘土与弹片在空中炸裂,带着浓烈的烟雾向四处飞掠。小女孩细小稚嫩的身躯被雨幕般的沙砾和碎片遮盖,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后。
她拼命冲向前方,以手掩住口鼻,越过爆炸引发的烟雾,来到小女孩的身边。
那个很像她妹妹的小女孩神色平静地趴在地上,鹑衣百结的衣裙上沾满了深色的灰,但却没见着什么伤口。
林心度抚开她脸上的灰与沙,看见小女孩宁静的脸蛋。她阖着眼,对一切不闻不问,似乎已经睡着。
周围的枪炮声还在此起彼伏,枪火与炮弹便是这场宏大盛会上最独特也是最应景的合奏乐器,将战场烘托地愈发激昂澎湃。林心度清秀美丽的脸孔被飞灰淹没,残破不堪的柳叶刀摔在地上,密密麻麻的裂缝爬满了刀身。她搂着小女孩的尸体,跪在地上,似乎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
空气被划破的萧瑟之音呼啸着掠过。
一枚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她的头颅。弹头先是从左眼进入,将她的晶状体如同砸烂的果冻那般凿得稀碎,随后,在很短暂的时间内,变了形的弹头从后脑射出,掀开颅骨的同时溅起了无数血浆脑仁。
大片的血污如同殷红色的绚丽烟花,灿烂地于空中绽放。一块乌黑的带血头皮伴随着战场上绽放的猩红色花朵,一并被甩至土墙上。它犹如粘上了半干的胶水,沿着墙面慢慢悠悠地因重力而滑落,留下一道暗红的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