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尽头是一间黢黑的斗室,门扉边缘留下一条缝,暗淡的光似波纹般从屋里传递出来。
他轻轻地走到门口,不让自己的鞋底发出一点敲打的声音。屋里的烛火很微弱,难以从门缝看清里面的景象。本来不想深夜打扰对方,可内心的纠结与痛楚一直折磨着他,让他怎么都睡不着。虽然他心里知道,在弟弟面前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软弱的话语,可那种倾诉欲却一直充斥在他的胸膛里。犹豫了一会儿后,他终于还是略有歉意地推开了门。
“阿明,怎么还不睡觉?”
这个面相稚嫩但清癯的少年刚进屋,就愣了一愣。
在斗室里,一盏还剩下一半的蜡烛呆滞地立在简陋的五屉柜之上。屋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眼熟:铺满灰尘的肮脏地板,墙角薄透的蛛网,以及那只趴在天花板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的蚰蜒。少年的视线里,那个跪在床前战栗个不停的男孩转过身,神色惶恐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哥哥……”
在弟弟软糯的支吾声中,少年的目光一直凝在他的手腕上,视线被死死攫住。那是殷红的血,像扭动躯体的潮湿蚯蚓,在苍白的手腕上蜿蜒挪动。
这一幕令他余生都难以忘怀。
“……阿明?”
卧室里,余晖于一片黑暗中睁开眼。
他坐起身,扶着额头沉吟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下床走一圈。
来到起居室,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他喝着牛奶,走到窗台前,想要借助室外微弱的月光看清机械怀表上的时间。
4:35,离天亮还早着。
借着月光,他远眺窗外黑森森的树影,陷入了沉思。那已经是多久前的事了?又为什么会梦到那时候呢?
“这么晚,不睡觉做什么?”
背后,夜莺啼鸣般婉约的嗓音柔柔传来。
“做了个梦,不踏实,就起来了。”
余晖回头,看见一身半透薄纱的聂伊伊典雅从容地托臂站在起居室中央,身旁的沙发上落着一叠换洗干净的衣物。
“你也没睡?”
“失眠,所以起床赏月。”聂伊伊才不会承认她是想偷偷跑进余晖的房间里,却发现床上没人,“是噩梦吗?”
“算是。”余晖有些模棱两可。
“哦,梦见谁了?”
“阿明。”余晖单手支颐,银色的金属假指泛着莹莹月光,将他清秀的面容衬得略有几分不属于这个性别的妖娆,看得夜幕中的聂伊伊面红耳赤。
幸好他看不见,她暗自庆幸地想着。
“哦,他啊,那个暗恋我的小屁孩。”
“你知道阿明喜欢你?”
“那有什么不能看出来的。喜欢一个人时,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我说过,我的追求者可以组成一个加强连。为了预防那些对我不怀好意的人做什么出格的事,我可是向来‘高瞻远瞩’。”
聂伊伊装作不在意地说,“怎么,他这次没有跟着你回帝都?你还没告诉我,你弟弟他到底去哪了。这人怎么比你还金贵,连面都见不上一回。”
“他——”余晖故作镇定地耸了耸肩,心头似乎被撕下了一片肉,“他不在了。”
“什么?!”聂伊伊妩眉颦蹙,眼神一下子就变了,“怎么会?”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中将、聿怀、格伦……他们都不在了。”
“他们不一样。”聂伊伊打断他,“你说的这些人,都是在三年前那次风雪耶利哥事件里逝世的人。他们的死亡记录全部都被帝国登记了。也就是说,他们是有死亡证明的。可是余明他……”
他那晚明明没有出事才对……
余晖静默着,两眼有些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星星,好像在思虑着什么。
“阿晖?”聂伊伊小心地问。
“对,他那晚确实幸存下来了。”余晖收回视线,他的脸上挂着不知是喜是悲的,扭曲的微笑,“他背叛了我们。”
“怎么会……”聂伊伊陷入了震惊之中。
“他投靠了你的父亲,将我们的出行记录和计划路线、武器配备、预备船只,全部毫无保留地告知了首相阁下,所以才会有耶利哥那惨烈的一夜。如你所见,那晚你也在场。”
“是,当时你还不肯跟我走。”聂伊伊神情落寂,“所以余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杀了他。”余晖冷笑着说,“我杀了我的亲生弟弟,我父亲的孩子,我母亲的孩子,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背叛了我们,导致我的战友们和老师死在了耶利哥。他该死,所以我毫不犹豫,没有一丝迟疑,也没有一丝怜悯地杀了他,就像掐死一条狗崽子一样简单。”
“什么,你杀了他?”聂伊伊一时间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你明明那么爱你的弟弟。”
“但它就是发生了。”
余晖笑出了声,“呵呵,怎样?是不是很意外,我竟然是这种人,不,不应该是人,我应该是头畜生。对啊,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能下狠心杀掉,这与禽兽何异?那是我的亲弟弟,我的血亲,我亲手养大了他!为了他,我连手指和身体都能放弃,可到头来,我竟然杀了他。哈哈哈……”
“阿晖,你——”聂伊伊想要安慰她,却被充斥着讥嘲的话语打断。
“说到底,你心中那个所谓的完美形象,其实不过是你自己虚构出来的水月镜花罢了。我怎么能承担得起你的那份厚爱呢,聂大小姐?哈哈哈……”
在他刻意的自嘲之下,她不出意外地爆发了。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十分用力地扇在余晖的脸颊上。他愣了两秒,失魂落魄地垂下了头。
“够了!”聂伊伊语气激动极了,她的娇躯在黑暗里微微发抖。
余晖垂下眼睑,细长的睫毛隐藏了他的眼眸。他毫无气势地耷拉着肩,活像一条落水狗。
也是,看清了我真实的面目,连她也会失望的吧……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只不过……该死的,要是真把她气走了,小瑞那里我又该怎么解释呢?
“你很痛苦,很自责,很绝望,甚至想要自甘堕落,难道你觉得我看不出来吗?你以为你在我面前说些贬低自己的胡话,就能把我骗过去吗?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像那种在酒吧里见面当天就能跟男人滚床单的女人一样好糊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余晖,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听到聂伊伊愤怒的斥詈,余晖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那自以为是的样子,为了你所谓的‘对我好’而故意摆出那种摆平一切的救世主的模样。怎么,你是我爹么?”
她的话让余晖感到羞愧,他低着头,默默地承受着她的嗔怪。
看着他比流浪狗还要委顿的姿态,聂伊伊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的眼角噙着一抹泪光,怒叱之余心生委屈。
“我从没想到你会那么看我。你以为我爱你真的是因为我觉得你很优秀,很超凡脱俗吗?如果我真的是那么势力眼的女人,不需要你,我早就结婚了!我甚至可以和大皇子殿下结婚!就在三年前,你消失之后,理查德向我求婚了。你清楚这件事吗?你有关注过吗?
“那可是帝国的大皇子啊,他亲自向我求婚,而我拒绝了他。如果不是这个原因,现在我爹爹辅佐的究竟是哪位皇子还不一定呢!
“你知道我拒绝帝国皇子的求婚,当时究竟承担了多大的压力吗?你想过吗?我拒绝了可能在未来主宰这个国家的人,拒绝了有希望成为帝国主人的人,你以为这是什么家家酒吗?”
余晖当然知道这件事。他本来以为,伊伊会顺势答应理查德殿下,和他共结连理,成为夫妻。但是等来的,却是她拒绝皇子的消息。那段时间,所有新闻媒体都炸了锅,整个帝都处在风雨飘摇的氛围中。
处于政坛中的每个人都以为聂伊伊表面上的拒绝实际是代表了她背后的父亲——首相大人,对皇帝陛下的不敬。这两个处于同一阵营的人俄顷间出现了罅隙。甚至有人极端地推测聂广宇想要叛国。当时的聂家处在异常凶险的环境下,稍有不慎就会面临灭顶之灾。直到临天门的雪先生、理查德和聂广宇共同觐见皇帝陛下,四人之间发生一次会晤后这个严峻的事态才得到了缓解。
“我没想到,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换来的,竟然是一次又一次的敷衍和疏远。你真的认为,我不理解你,不知道你有多痛苦吗?”聂伊伊哽咽了,湛澈的泪花在她如施胭脂般妖艳的眼角闪烁着,看得余晖无比心疼,“可你何曾替我着想过?你明白我的痛苦,我的悲伤吗?我对你的情义,对你的付出,你又是否当作一回事?
“余晖,你根本配不上我。”
她失望至极地转颈回身,就要离开。看着她的背影,余晖有种预感,这次她是真的要放手了。她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并且永远也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