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管部档案室,这里早就没有临天门的武者了。
沃尔特上校的死亡并没有查出什么来,有相关人士将矛头指向了联邦的L1st,并严重谴责对方这种政治谋杀的行为,但是没有人能拿出证据来,联邦人甚至连反驳的兴趣都没有,权当成路边野狗的叫骂。
临天门的人在新年之前就撤走了,因为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但如果有人刻意关注了帝都的局势,便会明白,他们的人手调动完全是因为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用人。除了前段时间扰乱人心的灾难之外,皇宫方面对于武者的需求也越来越大。
瑞秋毫无顾忌地踏入档案室内,沿着字母编号漫步,旋转档案密集柜的手摇,将一排排的卷宗过目。
她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找到自己想要的卷宗:关于二十年前发生在格罗十一的凶杀案。
掸了掸马拉尼纸袋上的灰尘,瑞秋拆开纸袋,取出这份尘封多年的过去。
略显破旧的街道上,一个年级不大的小女孩穿过人流全力奔跑,在街头叫卖的商贩和成排的杨树前显得极其突兀。她背着印有两只暹罗猫的小书包,头上戴着蝴蝶结,一双马尾和红格子校裙下摆随风起伏。太阳正在一点点地消失在城市外的山脉下,她苍白的脸蛋在夕阳的映照下显现出难得的红润。
“让让好吗?麻烦你们让一下。”
因为小书包增加了不少宽度,小女孩只能费力地挤过一个又一个大人的胳膊和大腿,同时不忘很有礼貌地道歉,“抱歉,让一让,我要回家。”
还在读小学五年级的罗琳娜·富里依旧是活力满满。今天是她值日,等不到妈妈牵着弟弟的手来接她,便打扫好卫生后一个人跑回家。
她的眼睛是鲜红色的,像圣女果和苹果一样的红。由于红色眼睛的缘故,罗琳娜在学校一直都交不到好朋友,几个女同学经常背地里说自己的坏话,男同学也总是嘲笑自己,偷自己的铅笔,把讲台上用剩下的粉笔头藏在她的笔盒或书包里,踩死几只虫子丢在她的座位下。她去找老师,可老师对她的态度也很冷漠,这让罗琳娜时常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尽管学校的生活并不是很快乐,但只要一回到家里,罗琳娜还是会让努力露出笑脸,她不想让妈妈担心。
——也许妈妈只是先带弟弟回家写作业了吧。
她这么想着,同时加快了脚底的步伐。
穿着深色衣服的大人们挡住了去路,他们整齐划一,他们神情肃穆。秋季的风将枯萎的树叶吹到人们的肩膀和帽檐上,步伐渐慢的罗琳娜也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各种各样的汽车停在街道前,坚硬的线条看起来让人更冷了,车顶的灯闪烁出亮眼的红色与蓝色,像火与冰在交织。
没有人发现她,没有人注意她,所有人都背对着女孩,窃窃私语,交流声却比学校里的上课铃还要响。
“让一让,我要回家,让一让好吗?”
终于有人回过头来看她。罗琳娜看不清那人的外貌,只记得一团漆黑的墨。
“是富里家的小姑娘。”
“那个血族小孩?”
“是那个有一双红眼睛的小丫头。”
“罗琳娜·富里?”
人们嘴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话题也变得具体起来,罗琳娜的插话让自己陷入了一场莫名的讨论中,尽管她并不希望这样。马路上穿行的汽车传来了发动机的轰鸣与喇叭的尖啸,让环境显得愈发嘈杂,人群中陌生叔叔和阿姨的声音笼罩着她,她时不时能听见自己和父亲的名字。
十一岁的小姑娘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了勇气向前走去,嘴里不忘礼貌地说着:
“我要回家,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在家里等我呢,我今天的作业也没有写完,让让好吗?”
父亲教导过她,对任何人都要彬彬有礼,也不要害怕城市里的大人。她是富里家的孩子,她要早点学会成熟,要变得坚强起来,要尽早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
罗琳娜不懂,她只知道家人很重要,比自己最喜欢的芭比娃娃还要重要。
前面的人越来越多,她开始害怕起来,她能感觉到,这些人不想让她过去。
是不让她过去?还是不让她回家?
“让她过去吧。”一个人说,“毕竟是富里家的孩子。”
“你确定吗?”人群中不乏反驳的语调,“让她过去?”
小罗琳娜低头在人海里游动,玛丽珍鞋在地上踢踢踏踏,终于冲了过去,穿过人群之后道路变得宽敞起来,人影渐渐消失。她奔跑在这个落后的旧城市中,红的绿的石砖上是行人吐的痰和扫不干净的落叶。几年前还能看见宠物狗的粪便,只是现在连遛狗的人都看不见了。
一个小小的人影等在前面,他坐在公交车站台的木椅上,残缺的小腿晃荡着。
“弟弟?”
罗琳娜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弟弟,尽管弟弟的脑袋上面插着一柄短斧,将他的脑壳劈成两半,带出一堆豆腐般的脑白质。他断了一条腿,胳膊也无力地耷拉着,血液一直从断口处滴落,打在污浊的地面上,引来了一堆绿头大苍蝇。
罗琳娜捏紧鼻子,忍着难耐的恶臭来到弟弟身边,问他:
“弟弟,你怎么不回家啊,妈妈呢?”
弟弟抬起头,他的一颗眼睛被斧刃劈中,已经爆开了,另一只眼睛被血污遮住。他的下巴无力地落下,像一个被细绳操控的人偶:
“姐姐?”
“嗯。”
“姐姐?”
“姐姐在。”
“姐姐?”
罗琳娜挥手驱赶那群讨人厌的苍蝇,将已经烂成肉泥的弟弟搂在怀里,柔声说:“没关系,弟弟,我们回家吧。”
她抱起弟弟,走向家。
富里家住在老旧的小区里,小区就挨着公交车站,建立至今已有十八年,对血族来说十八年很短,但是对年轻的她和她弟弟来说,十八年真的很久很久呢。林荫道上,灌木排列在两侧,像青色的墓碑。
罗琳娜抱着弟弟,费力地走着。渐渐的,她的胳膊酸了。
“弟弟,你好重啊。”她流着汗,苍白的皮肤浮现一丝红霞,“你长大了,以后姐姐抱不动你了。”
“姐姐。”怀里的弟弟还是只会这一句话。
黄黑相间的隔离带将她的家围成一圈,但是高度太高反而拦不住小孩子。罗琳娜和弟弟穿过警戒线,抵开没有锁上的铁门,他们走进鲜红的草地。红色的浓稠液体将修剪好的草地打湿,让绿色的草变得通红通红的。家里似乎来客人了,他们应该有很多人,而且很不礼貌,因为草地被踩得一团糟,就连妈妈最喜欢的向日葵都被折断了。这要是平时,妈妈一定会很生气的。
房门也是敞开的,在门口不远处,地上躺着一具没有头的尸体。罗琳娜不知道尸体的头去哪了,但她知道,这个穿着格子衫的无头男人一定是自己的爸爸。因为这件格子衫是爸爸一年前买的,妈妈很不喜欢这件衣服,但是爸爸却总是穿着它出门办事。他说这样自己看起来很不显眼,很平庸,这样最好。每到这个时候,妈妈总是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地抹眼泪。罗琳娜和弟弟都不明白为什么,但他们只能静悄悄地抱住妈妈,依赖那并不温暖的怀抱。
“爸爸,我回来啦。”
一个没有头的人没法说话,也没法抬抬手指,敲出什么声音,所以爸爸理所当然地没有理自己。罗琳娜实在是太累了,她在玄关放下书包和弟弟。弟弟又少了一条胳膊——应该是刚才在小区入口处掉的吧,怪不得那时候罗琳娜突然觉得身子轻了一点。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却感觉脸蛋又湿又热,比汗水还黏腻。空气中传来了血液的香甜味,应该是要开饭了。她不管这么多,而是冲进了屋子,用欢快的语气向屋里的妈妈撒起娇来:
“妈妈,开饭了吗?我好饿。”
妈妈就躺在一楼的走廊里,她的姿势很不雅,因为她下半身是赤.裸的,裙子被卷到腰部,两条腿岔得很开,看起来很僵硬。
妈妈没有理她,也没有呼吸。妈妈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但是眼神似乎很暗淡,表情也很古怪。一只苍蝇在空中飞了一会儿,也许是飞累了,便振振翅膀,落在妈妈漂亮的眼睛上,搓起了手。
“……”
“……”
“……”
“妈妈?”
罗琳娜喃喃自语,她又扭过头,看向玄关处以一种十分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的弟弟,还有门外丢了脑袋的爸爸,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们……死了吗?”
没有人回复她,墙壁上的全家福被红色的液体打湿,一滴一滴地砸在地板上,外面传来了乌鸦的啼叫,这声音震耳欲聋。
“小瑞?小瑞。小瑞!”
“啊——”
瑞秋手里的文件散落一地,她从文字组成的迷宫里悚然惊醒,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衬衣。
“啊?”她抬头,看见熟悉的风衣和礼帽,这才吁了一口气,“呼,原来是余晖呀。”
档案室的环境十分阴沉,走廊狭隘,灯光暗淡,档案柜之间的距离非常近,几乎没有喘息的空间。空气中到处都是灰尘和淡淡的霉味,任何人长期处在这个环境中都会有种窒息的错觉。
“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余晖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没事。”瑞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我们先出去吧。”
她跟在余晖身后,脚下的步伐有些虚浮,内心深感不安。直到她将双手伸进内衬的口袋里,摸到了那副冰凉的三筋手套,一丝安全感沁入心室,她的脸色才稍微好了一些。
正午十分的温度比较高,阳光落在头发上,有点烫。瑞秋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揪起余晖的衣摆,躲在他的风衣下。两个人贴在一起,走得慢慢悠悠。
“在档案室里看到什么了?”余晖问,“怎么这么害怕。”
“我在档案室里看了罗琳娜·富里一家的凶杀案。”瑞秋心有余悸,“伊伊是对的,那些内容不该在饭点时候看。”
余晖牵起她冰凉的小手:“跟我说说吧。”
“罗琳娜·富里的父亲是异管局的专员,和我在辛尔赫时干的工作差不多。他招惹了很多黑帮仇家,然后死于非命。”瑞秋简单地跟他讲了一下来龙去脉,接着开始叙述案件细节。
“富里家在光天化日下被人闯了进去,罗琳娜的父亲拿起猎枪试图反抗,却被随行的超人类砍下了头颅。另外一伙人趁着女主人去学校接儿子的空挡将母子抓走,在车上将小孩用斧头劈砍成肉泥,扔到街道上,接着开车到富里家里,轮.奸富里的妻子,再用链锯割开她的喉咙,银钉捅进了心脏。”
瑞秋停下了脚步,不愿再走了。
“十一岁的罗琳娜放学后没有等到母亲来接自己,于是便独自跑回家,亲眼目睹了家人的尸体。随后,因为煤气泄漏的原因,富里家起了火灾,罗琳娜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严重烧伤,因为她是血族,所以没有留下生理上的后遗症。
“她父亲的头颅在当日的凌晨被人带着砖块一并装进麻袋里,砸破了格罗十一异管局的一楼玻璃窗。”
看着余晖平静的双眼,瑞秋不禁问道:“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病态吗?”
“很病态,很恶心,很邪恶。”余晖说,“也很常见。”
“也许在帝国,它是很常见的。”瑞秋说,“但在我的故乡,它不是。”
余晖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轻声道:“这个国家生病了,小瑞。”
“有人趴在国家的脊梁上吸血,余晖。”瑞秋皱眉,“试问这个国度里还有人愿意为他奉献忠诚?这是……是不对的。”
余晖沉默以对。
“现代社会,不该有皇帝和贵族。他们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是沾了血的,他们——”
余晖伸出手指封住瑞秋的双唇,摇头道:“别再说了,小瑞。”
瑞秋扭头看向街上匆忙的行人和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跑车,突然觉得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