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年1月13日、多云、大雪稍歇
露西亚大陆以南,在靠近多利特山脉的广阔平原上,白皑的雪铺满了地面、红松树林以及那些随处可见的光秃灌木。
数十座垒着烟囱的木屋坐落在林外不远的地方,积雪盖住了屋子那三角状的屋顶,让它们融进了环境、看起来毫不起眼。
连绵的低矮栅栏围在了每座屋子的外头,在这片一望无垠的雪白里,把埋在积雪下的道路给隔了出来。
'亚希克莉'村--中央主干道
两旁屋子规律地出现在路的两旁,房屋的烟囱向上冒着白气,风吹过路旁的树,零散的积雪啪嗒地落进了雪地里。
这里是村子的正中央、也是四通八达的分叉口,现在的天空是浅浅的灼红色,因此时间大概是刚过正午不久。
要是放在两周之前,那现在便是这个地方最热闹的时候,即使望眼过去见不到几个村民,也可以在这浅雪的路面上看到许多明显的脚印。
那些密麻的痕迹便代表着路过的妇女或是散步的老人,也可能是上午外出回来的猎人以及赶忙着去下一块田地的农户,是村落生机勃勃的证明。
现在这条路上什么也没有。
这场夹杂着黑灰的暴雪已经连续地下了两周有余,偶尔走过这条道的脚印也会被落下的雪覆住,即使它在今早凌晨的时候突然停到了现在..
可积雪早已把路面堆的厚厚地,哪怕要出门、在有小路可走的情况下,没有村民会选这条看似捷径的大路。
'咔沙'、'咔沙'
道路的尽头突兀地出现了个灰色的点,仔细看去,是一名披着袍子的男人。
他的身形高廋、步伐稳健,大大的兜帽下是一双酒红色的瞳孔,和一副看起来稍显沉默的面庞。
他的手里拎了个系绳的布袋子,里面装着些食物,馒头、白萝卜、腌肉、干菜..
每样都不是很多,是两个成年人两天左右的量,精打细算地话能多吃一两天左右。
此刻,他一步步地走了过来,靴子陷进了雪里、积雪被压实、空气从中挤出,发着细小且清脆的声响。
即使每一步都会让靴子陷进覆脚的积雪里,可他娴熟地在雪里前行着,如履平地。
男人的名字叫赛德,是村里的猎人。
从赛德的后方看去,能隐约地看到一间木屋,屋子上方的烟囱口正升着热腾的白烟,不久前他刚去过那里。
他手里此时正拿着的是家里能分出去的存粮,已经跑过几户了、这是预计中留下的。
现在他正去往此行的最后一家,那是住在村子里偏僻角落的海子婆婆,65岁、和她的女儿及孙子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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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大雪压垮了村里最后的粮仓,仓内的大部分粮食都沾上了夹杂在雪花里的黑灰,变得不可食用。
倒是那些袋装的粮食没有受到污染,可也只占总量的一小部分,根本不够吃。
今年秋收的成果其实还好,即使粮仓塌了,像赛德这样的猎人或是种田的那些农户、他们的家里还有着一定数量的存粮。
赛德家共有三口人,如果不分出去,只要之后开始精打细算地省着吃一些,即使这场暴雪还要持续一段日子,那对于他们家来说也没有任何的影响。
但要是大伙合计地摊一摊,在满足村里所有的孩童、妇女、成年男性和女性之后,最多最多只能撑两周不到。
不过没关系,算算时间也已经到冬末了。再撑八、九天熬到初春,到时候无论是田野里的作物还是林子内刚结束冬眠的野兽,办法有很多。
这样既不用冒着大雪出村去找能吃的东西,也可以腾出人手照顾家里因寒冷而生病或旧疾复发的孩童和妇女,哪怕肚子会饿一些,至少能保证安全。
可村里还有十几名老人。
粮仓一垮,若不先安抚那些精明的老家伙..恐怕不过今晚他们便会商量起来,并会在明后两天夜里再次下起大雪的时候聚到后山上去。
在那里聊聊天、叙叙旧,等人到齐的差不多了,便各自在山顶周围找个合适的地方停下。
脱下自己身上的衣物、整齐地把它们放在一旁叠好,再赤裸地躺到地上,任由那些夹杂在雪花里的'黑灰'覆上身体、直至意识消逝...
用那种接触到皮肤则皮肤溃烂、碰触即眼睛则眼睛失明、误咽进喉咙则内脏融化的东西。
赛德曾用指尖碰触过这种莹蓝色的光点,一触即缩、那是插满钢针的脚趾猛踢墙面般的剧痛,如同在灼烧灵魂。
这就是这个村子的习俗。
又或者说、是人类的习俗。
赛德的奶奶便是那样做的。
那个严厉的、慈善的、宠溺他的、每晚都会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的奶奶,在那个炉火很旺的雪夜里推开了木门,那年他正好6岁。
第二天的小赛德翻遍了整个屋子,床底、衣柜、腌菜坛子..可哪里都找不到他的奶奶。
他隐约记得当晚自己哭的很惨,可哪怕隔壁的叔叔都听到声音赶了过来、奶奶也还是不在。
明明以前开哭的时候就已经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了才对。
...
没在雪里的靴子递着冰凉的触感,稀疏的雪花一点点地落进了赛德的视线里。
于是赛德下意识地抬了抬脑袋,混浊的灰色云彩遮住了疮痍的浅红色天空。
雪又开始下了,不过很小。
渐动的灰云里隐约能看出奶奶的那副和蔼却模糊的面容,以及那几缕藏在白头里的金色发丝..脸已经想不起来了。
赛德不喜欢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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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
略粗的指节轻敲着陈旧的木门,透过木头的声响传进了眼前这座蛮大的屋子里。
赛德在早上跑其他家送粮食的时候见到了这家婆婆的女儿和孙子,现在婆婆的家里大概只有她一个。
海子婆婆的耳朵很灵光,喜欢安静的环境,因此赛德在敲门途中刻意地控制着力道。
这样的轻响已经足够了,接下来所需要的是些许的耐心。
'吱呀~'
十几秒后,门轻轻地向外开了。
白色短发、棕黄瞳的海子婆婆站在了门后,她眯着眼地看了赛德两秒、认出了他,随即便双手招呼了起来、她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是小德啊,有什么事吗?”
婆婆缓缓地开口了,语气很温和。
--“姨,我是来送这两三天份的村粮的。”
赛德提了提左手拎着的粮袋子,示意着说。
“啊,这次是你来送么..辛苦你了,进来喝杯热茶吧。”
--“客气了海姨,我就来送份粮,家里还有事,就不进去了。”
赛德连忙地把粮袋子塞进了婆婆那扒拉他衣服的手里,嘴里也念起了在路上想好的措辞。
婆婆接过袋子,撇了两眼、沉默了一下,心里便有了定数。
“不会太耽搁的,正好到了中午也让姨给你下碗面吃。”
婆婆一只手提着袋子,一只手拽住了赛德的胳膊。表面上看起来没花什么力气,实则攥的很紧,赛德试着挣脱两下却纹丝不动。
海子婆婆知道眼前这个家伙的性子,老实人,只要一撒手那跑的比兔子还快。
--“真不用,姨。雪停了,我得回家带娜娜出去走走,不然下午要是再起雪,晚上就只得睡地板..”
赛德回拉着胳膊、摆手,轻轻地掰拉着婆婆的手指,一副家里煤气没关的样子。
虽然他撒谎了。
他接下来确实得回去,但不是陪生病的妻子在村里透透风,而是出村收集必要的粮食。
家里的娜娜由儿子来照顾,粮仓的事也不必向婆婆提及,这点相信等她女儿和孙子回来时也是一样的。
‘缺粮食的事不要跟家里老人讲’,这是早晨大伙商量时所达成的共识。
婆婆愣了一下,迟疑了一小会儿后,便不再坚持。
“你家娜娜不会做那种事的,少想这些有的没的。”
婆婆轻声说着。
可她此时的双手已经完全撒开了赛德的袍子,说话时的视线也不再直视赛德的眼睛,手上的动作和嘴巴里讲的那套完全不一致。
一点也没有再留住赛德的意思,就差进屋把茶倒满了。
虽然早预料,但赛德还是略显无语地看着眼前这个在熟人外的地方都安静且成熟的老人,并左右地拍了拍凌乱的衣服。
--“那么。”
赛德准备告辞了,一切正如预想中的那样,但他突然顿了一下。
熟悉的脸庞、难以遮掩的笑容,只是和上次见面相比,脸上的皱纹和褶子更多了。
头发也白了不少,明明之前的头发里还有些黑丝的。
...
婆婆的老伴已经去世快三个月了。
--“..我先走了,下次再聊,您记得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
赛德的嗓子很细、又是寡言的性子,他有很多想说的,可最后只憋出了这两句。
轻言轻语的、像是春天把树叶吹晃的微风。
婆婆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于是赛德便轻轻握了握婆婆那干瘪的双手,向后退了两步、进到雪里,并试着露出那种让他人感到安心的微笑。
然后他失败了,只做出了一个看起来僵硬的笑容,有点滑稽。
他挠了挠头,把门往关合的方向带了带,向婆婆再摆了摆手,转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咔沙'、'咔沙'
棕黑色的硬皮靴子陷进了雪里,再娴熟拔起踏下,如此反复,细小清脆的声音再次在这条无人问津的道路上响了起来。
像来时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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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人类村落'亚希克莉',人口在八十左右、房屋数三十余座,和松林西北方向的一个十几公里外的村子有所往来,在冬季以外的时候偶尔会交换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