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比来时要快上不少。
披着褪色袍子的赛德走在了来时踩出的浅雪里,两侧的房屋一点一点地向后倒退着,从他嘴呵出的热气打在了那双不断搓动的手掌上,小片的雪花慢悠悠地从天上飘落下来。
没过多久,盖着雪的竹篱笆和一颗光秃的樟树出现在了视野内,那副再熟悉不过的光景使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到家了)
赛德想。
他大步地走到了篱笆的前面,推开栅栏,穿过空荡的院子,来到了留着些许缝隙的木门前。
于是他停了下来,没有选择敲门,而是选择把身体靠前,耳朵贴了上去。
他轻闭着眼睛,仔细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两秒后,赛德起身睁眼,盯着木门的门缝,左手摸上了下巴、陷入了思考。
(没有明显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摩挲起下巴上的短须,这是他以前短须长时留下的习惯,长到能小捋一把的胡子很顺手,让人思考的时候能静下心来。
虽然在娜娜生了孩子之后由于会硌到宝宝便剃了,现在每隔一小段时间便会剃一次。
(这个点、里克大概去仓库拿柴火了还没回来,娜娜的话..今早她的额头比昨晚还烫,走的时候已经睡下了,现在多半还没有醒)
想了几秒后,心中已有了定数,赛德便双手贴上木门,缓缓地把门缝扩开,再鬼鬼祟祟地先探了探脑袋。
——客厅里的木桌上还摆着早餐后没收拾的碗筷,几张椅子随意地站位在桌旁,主卧那边没什么动静。
里克房间的门则是正开着,但粗略看去却没有见到那个小小的白发身影。
(果然么..)
赛德侧着身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不急不慢地朝着厨房走去,但在视线划过儿子那空无一人的房间时稍稍停顿了一下。
迈进厨房,走到灶台前,他先是看了看早上那口虽然还未洗但锅底都已经刮的很干净的黑锅,又环顾了一圈除了两三颗青菜和些许葱蒜以外什么吃的都没有的周围。再翻开了角落里的台柜,从里头拿出了半袋不到的米袋子。他颠了颠、不重,大概剩一顿不到的量,母子吃的话还能勉强吃一顿。
(....)
赛德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粮仓塌了之后,第一个提出众筹给村里老人们分粮的是他,征得娜娜同意后昨晚整理家中存粮的也是他,早上把粮挨家挨户分出去的那个人还是他。
为了起带头作用,他甚至是所有猎人里分粮最多的那个。
家里还有多少吃的,米袋子里大概还有多少颗米,这种事他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
包括分完粮之后自家只能再吃一顿这件事。
分粮这事赛德自以为做的问心无愧,于公于私,都得这么干。
可是现在厨房干净的连只老鼠怕是都钓不出来,拎着手里那轻飕飕的米袋子,想象着自家小祖宗那副可怜巴巴比小海豹还要悲伤的、饿肚子时的眼神,以及娜娜那副因病而略显苍白的脸颊和发烫的额头..
赛德后悔了。
娜娜在昨天是有劝过他的,并跟他委婉地表示这么分出去的话家里的情况就会有些难以支撑。
赛德是知道的,他当然知道。
昨晚的娜娜还生着病,没说多久便被自己偷偷指使着儿子给搀扶到床上去睡了。赛德则是出去了一趟,和村里那些能主事的农户和猎人们讨论了一个多时辰。
每家每户的人数、余粮、需要众筹的对象、田内和林子里是否还能竭泽而渔地拿出一批应急的食粮出来..到最后赛德连村外头那块最新鲜的草皮能不能下肚都进了讨论的范围。
可是、不够啊..
不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的话,不够啊...
。
带着几分不切实际期望的赛德又开合了几次台柜的柜板之后,他离开了厨房。用轻微的力道推开了主卧的木门,并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
屋内那骤然变暗的光线使赛德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他抬了抬脑袋,看向房间里本负责照明和通风的窗口。
——那个位于墙面偏上方的墙口被一件大衣正盖地严严实实。
于是赛德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他绕过了在暗处的两只矮凳,走到墙面的窗口下,踮着脚地把大衣向左挪了挪,让光线和微风都能稍稍地流通进来。
一阵轻微的布料摩擦声之后,浅红色的光线透进了昏暗的屋里。
橱柜、矮凳、凳上的空碗和筷子,大床、笔直突出一部分的被子,几缕露在被外的白色发丝。
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并如一只冻硬的咸鱼那般直挺的娜娜,赛德用左手扶了扶额头、又气又笑。
(都多大人了,生病了还这样,也不怕被小崽子看见)
赛德轻轻地坐到了床沿边,找准这团被子大概是脑袋的地方、向下扒拉了些,把妻子的脑袋给露了出来。
缺乏血色的脸颊,淡淡的黑眼圈,白色的发丝凌乱地分散在身后。
这个三十岁出头,名叫娜塔莉的年轻妇人看起来没什么力气,她试着翻过身去以避免被外光线的侵袭,动弹了几下,然后失败了。
只见她迷糊地开始轻声地说了些什么,在此期间赛德特意地向后倾了倾身子,以保证自己听不清。
只要我听不见,那我就不用听.jpg
过了十几秒,等着娜娜的嘴唇停止活动后,赛德猛地向前压了压,换上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不要埋着脑袋睡觉,不要把窗口遮的太严实,都几岁了你这个方面怎么还像小孩一样。”
赛德皱着眉头、晃着脑袋,这样子真是要多欠打有多欠打。
--“....”
娜娜睁开了眼睛,眯起她那双棕褐色的瞳孔盯着赛德,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那副冰冷的目光似乎已经表达了足够的信息——某人晚上大概只能晚上睡地板了。
“..我开玩笑的,亲爱的,嘴巴干了吧?我去给你倒点水。”
见状不太妙的赛德连忙从床沿上弹起,他换上了一副泥腿子的姿态,并勤快地向着厨房跑去。
这是去烧水了。
。
-用两只抹布端起冒着热气的黑锅,将再次烧热的水倒进铁碗里-
挂着殷勤笑容的赛德正替着冷若冰霜的娜娜吹水碗里的气,试图融化掉她那企图让丈夫回来后跪搓衣板的决心。
碗里的水是早上烧的但没能喝完的热水,两个时辰过去了,热水化凉水。唯一的好处是不用再等它烧开,差不多了就能往外盛,再吹两口气温度刚好。
赛德把娜娜从床上扶了起来、靠在床头,给她提了提被子,再在肩膀上披肩大衣。
坐在床沿的赛德把放在手心的铁碗端到她的跟前,舀一勺、吹一口,再慢慢地喂进娜娜的嘴里。
大伙默契地配合着对方的动作,谁都没有说话。
半响,一碗半的温水下肚,喝不下的娜娜比划了个手势示意停止,会了意的赛德把碗勺放在了床旁边的矮凳上。
他轻扶着她靠在床头,再一点点地把被子给她边边角角封严实,并特意地把腿边的被角卡压在木板床间,好让她没法用足够长的厚被来盖住脑袋。
“早上那些都发完了?”
在赛德猛猛塞被角的时候,娜娜开口了,平日里肃冷的声线此时听起来有几分虚弱,润过水的嗓子还是带着点沙哑的味道。
--“嗯。”
赛德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恢复如常。
“没有余留?”
--“..嗯。”
这次的回答迟疑了几秒。
沉默的氛围从两人的身旁蔓延开来,但这次没持续多久。
“你这是要出去一趟?”
娜娜的声音听起来虚弱但平静,这次她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抬头的赛德看向了娜娜,可娜娜低着脑袋,她此时的眼神和表情都埋在了一片浅浅的阴影里,看不清她此时的视线和表情。
于是赛德动了动喉咙,想安慰娜娜几句。
可沉默的氛围和出猎的事情像块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赛德先前准备好的那些腹稿全然作废,他现在连一个词都讲不出来。
--“嗯。”
赛德讷讷地答道,像是个会复读的机凯种。
-比划、比划-
娜娜勾了勾手,示意赛德到她的身前来。
于是赛德便快走到床头,对着娜娜贴首俯耳。
‘窣窣窣’
衣料摩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肩膀处传来被抱住的感觉,身前一重。
靠坐在床头的娜娜扑到了赛德的身上,她紧紧地抱着他,脑袋埋进了他的胸膛。
“早点回来。”
娜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闷闷的。
--“...”
短暂的沉默后,赛德把娜娜向上拉了拉,靠近她的脸颊、用额头贴了贴她的额头。
(比昨晚更烫一点..)
赛德俯到她的耳边,用轻柔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道:
--“我会的。”
。
从娜娜的房间里出来已经是几分钟后的事情了,虽然原则上今天的出猎本该刻不容缓。
走出了主卧的门,在客厅的椅子上待了一小会儿,在里克的房间里转一圈,再开了屋外的门朝着外头瞅了瞅。虽然哪里都没有那个小小的身影。
(也对,我回来的时候他大概刚出门不久,门口的脚印都还没有被细雪埋掉)
即使和预想中的一样,可轻微的失落感还是不可避免地从赛德的心头涌出了一点点。
屋外的雪已经小小地下了一阵子,根据过往的经验,这场小雪至少得再持续两个时辰。
赛德要去的是村子南面的那处较远的林子,得进过一段小平原,一来一回最快也赶不上今晚的晚饭,大概快到凌晨的时候才能回来。
要是里克在家的话还能从这可爱的小家伙身上补充一下父亲能量,可惜不在,那就只好抓紧时间上路了。
赛德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然后便利索地走进了主卧隔壁的小整备间。
借着大门外的积雪照明,赛德先把出猎采集时用的小刀与布袋别在了腰间,在昏暗的木桌上拿起了昨晚清理过的护目镜与裹在嘴巴处的布条。
调整好头戴目镜的松紧,用布条把自己的脸颊一圈又一圈地裹起来,带上手套,用茅草填满靴子的空隙...最后再把袍子的兜帽戴上、并扯过自己的额间。
好了,准备完成了。
赛德环顾了圈四周,停下来思考了一小会儿以确保没有遗漏。
出了屋子的大门,轻轻关上,再大步地朝着南面森林的方向走去。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