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前无法理解的我，此时此刻，竟然也能够理解了，可惜时间不能回转。’
凛冽的山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刮过少女的脸颊和身体，耳边是呼啸的、几乎要撕裂鼓膜的巨响。
从千仞悬崖一跃而下带来的失重感仅仅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被翼装瞬间张开后产生的强大升力所取代。
她像一只真正挣脱了牢笼的玄鸟，展开黑色的翼膜，借着衡山陡峭崖壁间激烈的上升气流，猛地向上蹿升了一小段距离，暂时脱离了子弹最密集的射界。肩部和腹部的枪伤在高速气流和剧烈动作的牵扯下，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尤其是左肩，被子弹撕裂的肌肉和骨骼每一次轻微的调整都会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湿了内里的衣衫。
不能昏过去……绝不能…墨冰在心中对自己说，嘴中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少女不断强行集中几乎要涣散的意志，努力控制着翼装的滑行姿态。
翼装是她唯一能依靠、无需动力、也不会被追踪的空中力量。
“呼呼呼呼…”暴虐的上升、下降气流在耳边划过，此时墨冰想起了某天下午有几位翼装滑行的前辈在意大利北部的多洛米蒂山区遇难，据说也是遇到了强气流而撞击了岩壁导致事故。
衡山。恰好是同时具有复杂的地形和多变的气流——若是在张家界天门山那样相对开阔的垂直崖壁，反而不会陷入这样的困扰。
她调整身体角度，利用每一个山谷间升腾的热气流，像一只真正的滑翔鸟一样，沿着山脉的轮廓向下俯冲、盘旋、再攀升，尽可能延长滞空时间。
高度计在腕表上飞速跳动。
三千五百米、三千米、两千五百米……云雾越来越近，那是衡山山腰常见的云海。
“嘭！”冲入云层的一刹那，眼前的能见度急剧下降，世界陡然变得一片混沌。
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冰冷的水汽瞬间包裹了她，周围变得安静，此刻倒是没有了耳边的乱流…她只能依靠仪表的读数和对时间的估算来判断大致的高度和方位。
风声变得沉闷，孤独感被放大了无数倍，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在未知的白色迷宫中坠落，墨冰似乎看到了远处的山峦，树林，奔流不息的河流……要说自己有什么喜欢的爱好，不是任务地图上的坐标，不是需要穿越的障碍，仅仅是山的存在，水的流动，云的变幻。记得第一次洛溪带着自己登山看日出，自己问她：你这么喜欢运动旅游，是喜欢大自然吗？
‘当然了，墨冰你不觉得出来玩散心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吗？’
‘……’自己沉默了，自己从来都觉得出门是一件很狼狈的事情。
‘那你是喜欢大自然，环境保护者呢…’
‘不单纯是…我呢，只是看着这儿的风景，就很开心。’
‘嗯？’
——她沉吟片刻，对着晨起的大山轻轻说到：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啊墨冰。
‘为什么？’墨冰如此问道。
黑发少女歪着头微微思索——恍然就明白了：因为墨冰是没有读过那首诗，因为她毕竟不是本国人。
于是洛溪伸手敲了敲她脑袋：“因为这片土地上，有我爱的人啊，笨蛋。”
将对人的思念，化为对其他东西的思念，于是……好像每个人都是矛盾的物种了，大家都舍不得将我爱你挂在嘴边，而是含蓄地将喜欢寄托在其他东西身上。
以前自己不懂，好像此时此刻，自己也有了重要的人，也有了想要做的事，也有了不得不去的地方，就懂了…
是啊…原来是这种感觉。
少女手臂上的伤口在湿冷狂风之中更是疼痛难忍，左臂因为止血带紧紧箍在上臂，从最初的麻木渐渐变为一种沉重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钝痛。
坚持住……穿过这片云…她默念着，止住颤抖的手臂努力保持翼装的稳定，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人不都是这样吗？无法理解的话，有心的人总会理解，没有心的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洛溪姐…’
‘我好像现在可以逐渐理解你…’
‘我好像…已经不得不站在你的角度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难过呢？就像是被抽离掉了什么一样…’少女只感觉心中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在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之后，前方出现了亮光——猛地，自己冲破了绵厚白皙的云层底部！
眼前豁然开朗，脚下是连绵起伏的绿色山峦和点缀其间的田舍，一条蜿蜒的河流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高度表显示：一千八百米。
这是预定的开伞高度！
自己的本能让她立刻试图去拉位于胸前的开伞伞绳。
然而，就在墨冰抬起右臂，努力向胸前摸索时，一个致命的危机出现了——自己的左臂，那条被止血带紧紧束缚了太久、又中了枪伤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缺血和神经压迫，已经完全使不上力气，甚至连带着右臂的动作也变得僵硬。
‘该死！提不起劲。’
她尝试了几次，手指却像是不听使唤的木棍，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无法准确而有力地抓住那根救命的伞绳！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比云层中的水汽更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高度在无情地下降：一千七百米、一千六百米……
地面上的景物变得越来越清晰，树木从模糊的绿色色块开始显现出枝干的轮廓。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她，她甚至能感觉到空气阻力变得越来越大，下落的速度在加快。
——‘要走到尽头了吗？墨冰？’
——‘就是这里了吗？’
一股狠劲从心底涌起，她猛地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咬住含在嘴里的绳线，手嘴并用！几乎是撕扯般地终于抓住了主降落伞的拉环！
“嗤啦——！”
一声清脆的响声，主降落伞顺利脱离伞包，白色的伞衣在空中迅速膨胀开来。巨大的开伞冲击力猛地将她向上拽起，勒得少女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伤口处更是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一时之间几乎晕厥。
“呲呲呲…”
或许是因为开伞瞬间姿势不正，或许是因为她只有单臂用力无法有效控制身体平衡，主伞打开后，伞绳竟然出现了可怕的缠绕！好几根伞绳绞在一起，导致伞衣无法完全充分张开，形成了一个危险的不对称形状。降落伞开始剧烈地旋转、摆动，像一片被狂风卷落的叶子，非但没有有效减速，反而让她陷入了一种失控的、高速旋转下坠的状态！
天旋地转！大地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在眼前旋转、逼近。风声再次变得尖锐刺耳。墨冰被甩得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所有的努力似乎都要在这一刻功亏一篑。
备用伞…备用伞！ 在极度的混乱和恐慌中，残存的理智发出了最后的指令。
主伞已经失效，必须在高度完全丧失前切断它，打开备用伞！
这无疑是一个赌博。在如此低的高度进行切主伞、开备伞的操作，风险极高，稍有延迟便是粉身碎骨。但此刻，她已别无选择！
求生的意志压倒了恐惧和疼痛。她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右手摸索到腰间的切伞手柄，猛地一拉！“砰！”主伞连接装置应声脱离，那顶缠绕的、带来死亡旋转的伞衣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飘向远方。
一瞬间，身体再次进入自由落体！失重感比跳崖时更加强烈，因为地面已经近在咫尺！墨冰甚至能看清下方那片艾草地的范围。
没有哪怕零点一秒的犹豫，在切断主伞的同时，她的右手已经狠狠地拍向了胸前的备用伞开伞器！
“嘭——！”
又是一声闷响，但这一次，声音充满了力量感！红色的备用伞伞衣如同怒放的生命之花，在她身后瞬间完美绽放！强大的拉力再次传来，但这一次，伞绳整齐，伞衣饱满，下坠的速度被奇迹般地遏制住了！
虽然因为高度太低，备用伞未能完全消除所有的冲击力，但已经足够救命。
“噗通！”墨冰努力调整姿势，重重地摔进了一片茂密的艾草丛中。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般，尤其是伤处，传来的剧痛几乎让她瞬间失去意识。
艾草特有的、带着苦涩的清香气味扑面而来。
手臂上止血带的时间所剩无几，所受的枪伤也在持续淌血…
好安静……
墨冰躺在绿茵茵的草丛之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火辣辣地疼，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的天空是如此刺眼的蔚蓝，姣好的阳光透过摇曳的艾草叶隙洒下来，斑驳陆离。
‘真美啊……’银发少女此时此刻不由地赞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望着这片蔚蓝的天空了，其实这个世界是很美很广阔的。
墨冰不是没想过死，但是自己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十几分钟，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带着明显的焦急：“墨姐！墨冰姐！你在哪儿？”
是柯晓彤的声音……她没有爽约，当然她也从不是那种人，墨冰想回应，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她努力想抬起手，但左臂依旧毫无知觉，像一段沉重的木头。
“墨冰姐！”脚步声越来越近，拨开艾草丛的声音响起。柯晓彤麦色发丝和担忧的脸庞出现在墨冰的视野里，柔光下的她就像是天使一样出现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