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更久之前——
推开那扇简朴的院门,一股混合着童稚喧嚣、动物气息和淡淡消毒水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哎呀别拱我屁股!”
“谁啊鼻涕都擦我裤子上啦?”
“那个别抱我腿!”
大大小小的孩子欢叫着簇拥上来,几只温顺的猫狗也兴奋地在腿边蹭来蹭去,柯晓乐本身就是害怕毛绒过敏的类型,这一下子可要他老命了。
“……院子倒是挺大的。”柯晓乐感慨到。
業煌華能在这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划出这么个小院专门安置这些孩子,还配了个简易食堂,在柯晓乐看来近乎奢侈。但这与其说是業煌華的慷慨,不如说是洛溪以近乎恳求的姿态,甚至押上了自己的某些筹码,才艰难争取来的方寸之地。一个勉强遮风避雨,让孩子们在命运洪流中能暂时抱团取暖的孤岛。
好不容易从热情的“包围圈”中脱身,柯晓乐把带来的零食分给大家。孩子们的脸上瞬间绽开纯粹而灿烂的笑容,仿佛院墙外的世界、那些无形的界限暂时消失了。对他们而言,被“安置”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似乎并非难以忍受的囚禁。只要还有伙伴,还有洛溪姐姐带来的温暖和惊喜,他们的世界就依然有希望。拿到零食,孩子们便三三两两散开,珍惜地小口吃着,或者分享着,小小的院落里充满了简单的快乐。
“你认识洛溪姐?”一个看起来比其他孩子更显沉稳的女孩走过来,仰头问道,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忧虑。
“我……姑且算是认识,”柯晓乐看着女孩清澈却藏着忧色的眼睛,“你们有啥事要找她?”
“我们有好多事情要和她说!”院里的孩子们听到声音,立刻又呼啦啦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喊着,声音里充满了依赖。
“别吵别吵…大家都别吵,让班长说。”女孩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威信,人群安静了些。
她转向柯晓乐,郑重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業煌華扶助班的班长……洛溪姐姐,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的目光期许在柯晓乐身上,带着小心翼翼。
柯晓乐心里一紧,强作镇定:“她确实办重要的事情去了,非常要紧的事。你们不要急,等大家身体养得棒棒的,学习也进步了,她肯定就回来看你们。”
孩子们脸上先是闪过明显的失落,随即像是要证明什么,争先恐后地喊起来:
“那我身体好多了!最近都没咳嗽!”
“我也是我也是!我力气变大了!”
“我想大姐啦!特别特别想!”
渴望的声浪再次淹没了小院。柯晓乐只觉得头皮发麻,欲哭无泪——他怎能指着门外那辆不起眼的轿车说,你们日思夜想的洛溪姐姐此刻正毫无生气地躺在里面?时间紧迫,车没熄火开着空调,他不能久留,万一被人注意到异常就糟了。
“大家别急!”柯晓乐急中生智,提高音量,“这样,你们和以前一样,一个个写个小字条!把想说的话、想吃的、想玩的都写下来,我保证带给你们洛溪姐姐看!她一定能看到!”
这招果然奏效。孩子们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应和着,像归巢的小鸟一样,钻进了各自简陋的小窝里——几张并排的旧床铺,几张磨损的桌椅,便是他们的天地。柯晓乐探头望去,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地诉说着简单的愿望:“想吃薯条炸鸡”、“想看大熊猫”、“想要小汽车”……这些在普通孩子看来稀松平常的事物,在这里却成了珍贵的梦想。
这时,班长妹妹轻轻走到柯晓乐身边,声音压得更低了:“谢谢哥哥…我,还有事想问你。”
“好,你说。”柯晓乐蹲下身,尽量与她平视。
女孩紧张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眼圈微微泛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洛溪姐,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却像一根针扎在柯晓乐心上。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被命运遗弃的孤舟——孤儿、被精神病患或残疾家庭无力照顾的孩子、流浪儿……洛溪是他们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和依靠。
“不会的,你怎么会这么想?”乐连忙矢口否认。
“洛澈姐姐,本来那天跟我们聊得好好的。”班长吸了吸鼻子,“她那天接到一个电话,哭得好厉害,然后就跑出去,再也没回来过……还有業煌華的哥哥姐姐们,以前经常来给我们检查身体、上课,现在也很久很久没来了……”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迷茫和深切的恐惧,“哥哥,是不是……是不是我们拖累大家了?我们……我们是麻烦吗?是因为我们总生病……总需要吃药打针吗?”
不料,班长妹妹说:“哥哥……如果这样,那么洛溪姐姐肯定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了,你一定要帮帮她。”班长女孩含着泪问,十几岁的年纪却比大人都懂事,即便是自己生活在这环境里,也会去操心不属于她们的事情。
她的话语里,洛溪为了保护他们,总是以“年龄太小”、“身体基础弱”为由,一次次将他们挡在试药计划的最前线,但这反而让孩子们隐约觉得自己是“没用”的负担。
柯晓乐只觉得喉咙发紧,一股酸涩涌上眼眶。他强忍着,放柔声音:“傻孩子,别瞎想。洛溪她只是……遇到了一个需要她全力以赴去解决的大难题。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是……”
“呃?什么不是?”
“不是的…”班长摇摇头,小小的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洞察和固执,“洛溪姐姐……她从来不会当着我们的面哭。她再累再难,也会回我的信息,会接我们的电话……她不会这样的。”她左右看了看,仿佛怕被其他孩子听见,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哥哥……如果这样,那么洛溪姐姐肯定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了,你一定要帮帮她……”十几岁的年纪却比大人都懂事,即便是自己生活在这环境里,也会去操心不属于她们的事情。
柯晓乐眼眶有点痛:“不会的,你想啊洛溪姐她多厉害?她不仅会制药还会救人,她还能赚很多很多钱,什么事情能难倒她呢?她有大本领。”
“说得对!洛溪姐姐什么都不怕,她一定能解决的。”她嗯嗯地点头,像极了小土拨鼠一样。
柯晓乐满心怜惜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没错!她现在啊,就是在外面找一种特别特别厉害的药,一种能真正救大家的药。你们待在这里,不就是为了等病好了,健健康康地出去吗?”
“……”女孩却突然沉默了,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明显不合脚、边缘磨损的旧鞋子。
柯晓乐问道:“怎么了?你们怕打针吃药吗?”
“我们不怕打针吃药,”班长抬起头,坚强地说:“真的不怕。就算……就算最后没有药,或者药做不成了……也没关系的……”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这句话却如同惊雷在柯晓乐心中,業煌華投入了天文数字的资金,DENG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担保,“阳光计划”是一架昂贵而精密的机器。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项目解散?各回各家?可这些孩子,他们的“家”在哪里?孤儿院的孩子会被送回冰冷的机构,留守的孩子将继续在乡村颠沛流离,精神问题家庭的孩子将重回压抑窒息的环境……他们没有退路,没有归宿。而更残酷的是,柯晓乐预见的结局远比失败更糟:洛溪倒下后,“阳光计划”已名存实亡,業煌華和DENG正迅速切割,关闭渠道。这些孩子被遗忘在这个孤岛般的院子里,等待着不知是解散还是更糟的安排,他们的未来,生死难料。
“这可不行,药才是最重要的。”——‘孩子你不怕死嘛?’柯晓乐乐心道。
“最重要的是洛溪姐姐!”一个稚嫩却响亮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柯晓乐感觉屁股被轻轻拍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才五六岁、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小豆丁,正仰着小脸,一脸认真地宣告。
“哎呀,不能这样拍哥哥……”旁边一个稍大点的少女连忙跑过来,想把小家伙抱走,歉意地对柯晓乐笑了笑。
乐只是笑着,看着这一屋和乐融融,奇特却又无比和谐温暖:年长的孩子自然地照顾年幼的,行动灵便的默默帮助身体不便的伙伴,活泼开朗的孩子耐心地陪伴着内向甚至有些自闭的孩子……在这方被繁华都市遗忘的角落,在物质匮乏和潜在试药阴影的水深火热中,他们彼此照亮,形成了一个坚韧而温暖的微缩社会。这份秩序和温情,只能是洛溪日复一日、手把手教导和呵护的结果。
“哥哥你费心了……我先去看看他们。”小班长抹了下眼角,努力恢复了作为班长的担当,对柯晓乐点点头,转身走向吵闹的孩子们。柯晓乐看着她小小的背影,一瘸一歪,步伐却异常坚定。那个背影,那份在苦难中磨砺出的坚韧、早慧和隐忍的痛楚。
时至今日,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不顾一切利益钱财来做这件事…理解了洛溪倾尽所有也要守护这里。她早该带自己来这儿,不然也不会困惑至今。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走了。”柯晓乐对正照顾弟弟的班长妹妹说到,把手里剩余的零食轻轻放在旁边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板凳上。
“你是要去業煌華学院吗?”小洛澈微微低着头,额前的刘海垂落下来,遮住了她那双明亮却又满是忧虑的眼睛。她的嘴唇轻轻抿着,似乎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安,轻声问道,“你……”“你……”
柯晓乐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回头:“嗯……算是吧。怎么了?”
“别去!”班长妹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急切和惶恐,小小的身体甚至微微前倾。
“为什么?”柯晓乐疑惑地问,走回两步,蹲下身想看清她的表情。但女孩只是死死低着头,像守着什么天大的秘密,紧咬着下唇,半天不吱声。
“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去?”柯晓乐耐心地追问。
班长妹妹的肩膀微微发抖,终于,她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促地说道:“很危险……那里所有的人都很危险,你去了一定没有好结果。”她依旧没有抬头。
“……”柯晓乐看着她因紧张而绷紧的小小身躯,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淡淡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了然和决绝。他站起身,再次走向院门。
“乐哥哥?!”班长妹妹惊愕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解和焦急,“乐哥哥?!你?你没听懂哦我的话吗?我都说的这么清楚了,你也是个聪明的人。”
柯晓乐的手已经搭在了门闩上,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异常坚定:“要是洛溪在这里,听到你说这话……”他顿了顿,仿佛能看见那个倔强的身影,“她也绝对不会退缩的。”
话音落下,他拉开院门,身影消失在门外,又将那扇隔绝了喧嚣与温暖、也隔绝了残酷现实的门,轻轻关好。院子里孩子们的嬉闹声被关在了身后,只剩下班长妹妹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紧闭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