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艾利特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熟悉不过的暗灰色天花板,弥漫在屋子中的黑暗,以及左边床头柜那边传来的微弱红光。
床头柜上的手机在空气中投影出漂浮的红色字样:
“05:01:14 AM 2028/04/24 Mon 滑动投影解锁屏幕”
在闹钟响起之前,艾利特按在悬浮的数字上解除了闹钟。
他起身下床走向窗边,窗帘自动拉开——
——黎明的光辉已经照亮了远方市中心的高楼大厦,那些灰白的巨大轮廓如同怪兽的器官矗立在泛白的天空下。夹在高层建筑间,用于连接不同区域的磁悬浮列车站,连同密密麻麻的半透明轨道,宛如粗大的辅助器官与血管,不断将白色的列车送往不同的区域,逐渐唤醒这个名为奥克兰德的巨兽。
这里是世界科技的中心,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幻乌托邦。由十个人造岛屿组成的中立世界,孤独地漂浮在广阔的北太平洋上。
它的存在宛如一颗照亮腐朽世界的明珠,用它年轻又充满自信的姿态立足与统治世界的大国秩序间,凝视着它们的衰亡,崛起,与斗争。
艾利特并不讨厌奥克兰德,毕竟这里是大国势力间的中立点,也是无数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定居的理想家园。这里拥有全世界最一流的基础建设,最先进的科技应用,以及一个聚集了全世界精英人才的社会环境。
但他始终觉得这里的一切缺乏某种真实感,仿佛这一切只是某种假象,破碎镜片中的倒影——与自己那毫无头绪的记忆一样。
他伸了个懒腰后脱掉了T恤衫,露出了上半身紧凑的健壮肌肉,几次深呼吸后,在幽暗的房间中开始了每天坚持的高强度间歇性锻炼。
今天他比平常更快地做完了同样的运动量,呼吸平稳但满头大汗的他拉开了浴室的门,惨白色调的LED灯自动亮起,他脱光衣服走入淋浴间,将水龙头拧向了代表“冷”的蓝点。
刺骨的冷水带走了他意识中残留的最后一丝倦意。
擦干了身体,艾利特走出浴室,动作干净利索地更衣,从床头柜上拿过自己的手机,回到浴室里的镜子前简单检查下自己的仪容。
视线中漂浮在半空中的红色光圈,显示着他手机上的各样信息。
“无通知 05:49:27 AM
2028/04/24 Mon(周一)”
这是只有他能看见的AR(Augmented Reality – 增强现实)界面。由手机生成,将信息映射到出生时就植入视网膜的AR晶体中——当然在这个年代,人们已经很难以想象缺少AR互动的世界。更不敢想象十几年前的人们会大规模抗议新生儿植入身份验证芯片这件事。
五年前的那场恐怖袭击在世界各国同时发生后,这种通过生态特征对社会进行全面监控的技术理所当然地被大众广泛接受。虽然也有少数人真正呼吁了这种做法对个人的隐私与自由产生的深远影响——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们,都被主流媒体与大众冠上了“阴谋论者”的帽子,成为了业界与社会的笑柄。
毕竟,活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社会中是所有人的幸福。
整个世界因五年前的那次袭击而改变,对于在那场恐怖袭击中失去了双亲的艾利特来说,他也应该像其他人那样双臂敞开迎接新信息时代的来临。
然而艾利特却很反感这种无处不在的信息骚扰,AR信息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罩着所有人,将世间的万事万物摆弄与眼前,不断引导着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与选择。
他讨厌这种没有选择的无力感,但生活在奥克兰德的他别无选择。
这里是世界上唯一一个AR互动界面覆盖率超过70%的都市。也就是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很高几率看见根据他的喜好“贴身定制”的各种信息界面与垃圾广告。
深呼吸,吐气。
一头黑色的短发精简干练,身为混血的他有着白种人轮廓冰冷的脸型,以及黄种人温和的五官。
绿色的瞳孔中闪烁着比同龄人都要沉稳的光彩,而他冰冷的表情则加深了这种印象。
艾利特转身离开浴室。他的动作总是雷厉风行,十分简洁的同时却又显得非常高效率,迈着如同军人般稳健的步伐走向房门,离开了这里。
指纹电子锁在房门关闭的刹那重新亮起红灯,房间内重归寂静,笼罩房间的幽暗逐渐被窗外洒进来的黎明日光驱散开来——
——这个房间里丝毫没有生活的气息。
一张被褥凌乱的单人床;空无一物的书桌与床头矮柜;放置在墙角的折叠衣架上除了一套备用校服以外,几乎没有其他私服。
除了这几样东西,整个屋子里空空如也。
就如同屋子主人那空虚的人生一样。
…
…
时间刚过清晨六点,通往市区内的磁悬浮列车站台依然冷清。艾利特表情冷漠的与其他人擦肩而过走上站台,坐在那个每天都被他一个人霸占的长椅上。
他抬头仰望沐浴在黎明日光下的透明站台棚顶,任凭思绪奔走。
艾利特的生活方式十分独来独往——并不是因为他刻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无亲无友的他只能选择这种依靠自己的生活方式。
日光暖洋洋的晒在他的脸上,使他眯起了眼睛。
孤独久了以后,艾利特发现自己逐渐丧失了对其他人和事物的兴趣。他知道这样并不正常,但他无能为力。
因为那存在于他内心深处的巨大黑洞始终在翻滚扩张。
这个空洞是从他父母去世时在内心生成的。它吞噬了艾利特的全部感情,将他的所有悔恨、憎恶、喜悦、期待、希望都吞并殆尽。他失去了一切追求与理想。留下的,只有一具名为艾利特·贝叶斯的行尸走肉,没有灵魂的空壳。
实际上,艾利特对自身抱有一种恐惧。
因为他脑海中所有与双亲相关的记忆,在他看来如同某种电影画面的回放,和自己平常生活中所积累起来的记忆有些微妙的不同,它缺少一种临场的“厚重感”。
但这还不是令艾利特感到恐惧的真正原因。
每当艾利特努力尝试回忆起双亲去世前的任何记忆时,他的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他甚至感觉自己这个人的全部记忆仿佛是从他双亲去世的那一天开始生成的。
因此在艾利特的眼中,无论是双亲过户到自己名下的单间公寓,还是他们留在自己银行账户里的可观存款……尽管这些东西都真实存在,但却又显得十分荒谬。
这份恐惧从他内心最深处的空洞中不断蔓延,禁锢住了他身上流动的时间。
一群身着格林学院灰色校服的女学生互相亲密地打招呼,从艾利特面前走过,站在了半透明的候车门前。
艾利特认出了她们是与自己同年级的同学,但没人理会坐在长椅上的他。
几名女生之间没人说话,也没人喧哗。她们都用手在空气中操作着只对自己可见的AR互动界面。放在上个世纪,也许她们这种对空气瞎比划的行为会被定义为精神病,但在今日的奥克兰德这样的光景十分寻常。
时不时那几个女生会突然傻笑,或露出惊讶夸张的表情。兴致勃勃的在AR聊天群里讨论最近小圈子中发生的各种劲爆八卦。
艾利特收回了落在她们身上的目光。虽然他无法理解这些女生的行为,但他有点向往那种可以与其他人交流的生活。
“列车即将进站,请有序上车——下一站:奥克兰德(东)中央站。”
视线中冒出的红色字体提醒艾利特是时候出发了。他起身站在候车门旁,纯白色的箭头型磁悬浮列车缓缓放慢速度,停悬在半透明的轨道管里。而那条透明的轨道从站台向外延伸,悬空在楼与楼之间,一直连接到下一个站点。
车厢内并不算太拥挤,但已经没有了可坐空位。艾利特还是一如既往的选择站在窗边的位置,扶着握把。
车门关闭,列车轻微晃动了几下,之后一切恢复了寂静,不,是死寂。
艾利特环顾周围车厢里形形色色的人们,除了偶尔有人咳嗽或打喷嚏,整个车厢里只有磁悬浮列车高速运动时发出的低频率蜂鸣。没有对话,没有交流。
假设艾利特可以看得见车厢里飘荡的全部AR界面,整个车厢应该会被信息所组成的海洋淹没——社交媒体,Email,新闻,视频,游戏,音乐,电影,书籍,政府公告……
但艾利特的眼前什么都没有,他的AR互动界面中只有红色的日期与时间。
他没有关注任何社交媒体,不怎么关注新闻,没有可以聊天的对象,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
车厢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在互相对视,但他们眼中所看见的是对自己可见的AR窗口,以及窗口中针对兴趣爱好与网络记录量身定制的信息。
每个人的眼中没有其他人,只有自己的世界。
人们只会接受自己想要看到的信息。
而什么都看不到的自己,已经被这个社会抛弃——艾利特不由得这么感慨。
列车高速穿越完全悬空的透明轨道,高楼大厦在艾利特眼前掠过,留下残影。
‘早安,艾。’
此时,一个无法分辨出性别的声音在艾利特脑海中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艾利特对脑海中浮现的声音并没感到震惊,他依旧表情冷漠的看着窗外飞速变化的城市天际线。
‘早。’
如同关系亲密的好友,艾利特也在脑海中与它进行对话。它就像阅读文字时脑中不由自主产生的声音一样,听起来十分清晰,但又很遥远。
‘别总没精打采的,来笑一个~’
它的声音十分轻快,似乎心情舒畅。
艾利特没有理会它的话。
起初艾利特以为它是自己为了应付无法融入社会的孤独,自我创造出的幻想,一种让自己保持“正常”的对策。也或许它是自己双亲去世所留下的某种心理阴影——无论如何,与它的全部记忆,都是从他双亲去世后开始的。
不过那声音对艾利特的想法感到十分不爽。
‘呸!你才是幻觉,都多少年了你居然还有这种想法?真是不可饶恕。’
艾利特皱了下眉头,在脑海中与这个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对话。
‘那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
声音此时却保持了沉默。
一如既往的反应,它绝对不会透露关于自身的任何信息。也从来没有回答过艾利特关于自身记忆空白的任何问题。
它就像是一个偶尔在关键时刻出现的导师,在必要时给予艾利特建议与方向,默默地在暗中观察着艾利特的一举一动,每个想法。它也会偶尔在艾利特无聊时陪他聊天,尽管话题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日常。
随后,它岔开了话题。
‘艾……你这班列车会在十分钟后脱轨,你也会死在这里~’
已经对这声音的性格了如指掌的艾利特很清楚,它特别喜欢在愤怒的时候故意把语气变得欢快起来。
但它的话令艾利特倒吸一口冷气,浑身汗毛直立。
‘……为什么你现在才告诉我?’
‘………’
‘告诉我你在开玩笑。’
‘………’
然而它的沉默让他感到更加紧张,他开始认真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手心开始冒汗,他紧张地向四周环顾,犹豫着是否要警告其他人。
艾利特倒希望这个声音只是自己的幻觉,但他知道这并非如此——它所预言的每一件事,都会100%按照它预测的那样发生。仿佛某种附身的诅咒,替自己观察着冥冥之中命运的走向。
久而久之已经习惯了脑海中存在着另一种意识的艾利特,全盘接受了这个事实。
‘看给你吓的,我开玩笑的啦~’
艾利特仿佛听见了它的轻笑,自己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深呼吸,他最受不了它喜欢乱开玩笑的这种恶趣味,尤其是拿预言来吓唬自己。
‘我的心脏承受不住你这种幽默感。’
‘嘿嘿~艾以后再也不允许把我当成幻想了,知道错了没?’
‘是,我知道错了。’
‘这样才对~’
它的声音比刚才还要愉快。
‘不过说真的,艾你今天会碰到好事。’
‘好事?’
艾利特的眼前弹出了即将到站的通知文字,列车的速度逐渐放慢,艾利特随着车厢周围移动的人走向车门的方向。
‘是的…你的青春就要开始了。’
它嘻嘻地笑了起来,艾利特则是完全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不过他能大概想象到一般它说这种意义不明的话,大半都不是什么好事。
‘真的是好事啦。怎么,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艾利特的任何想法都逃不出它的观察范围。
跟随着其他人一起走出列车车厢,艾利特被周围忙碌的人流包围,站台上的喧嚣带着清晨特有的朝气与活力扑面而来。
奥克兰德新城区最大的磁悬浮列车站,也迎来了每日的清晨客流量高峰。
‘说的具体点。’
艾利特把手放在安检扫描仪上,挡在身前的透明栏杆变绿,放了下来。
‘往左看,7点钟方向,距离你8米。’
遵循着它的声音,艾利特转过视线——
——走在他前面的白人女生仿佛察觉到了投向自己的视线,转过身,正好与艾利特对视。
艾利特从未见过颜色如此清澈纯粹的深绿色双眸,那双眼睛中没有一丝迷茫或动摇。清晨的日光顺着车站大厅的棚顶洒向地面,宛如聚光灯将她从周围的人群中分离,照耀在她身上,绑在脑后的暗金色长发也因日光照射闪烁着亮丽的光泽。
她也身穿灰色校服,但胸前别着代表学生会干事的校徽勋章。身材不算高挑,但那姿态却充满了活力。
艾利特感觉自己好像从未这么仔细的打量过任何人,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她一眼认出了艾利特,对他露出了微笑。
“早安,贝叶斯同学。”
“…”
知道对方注意到了自己的火辣视线,艾利特突然觉得一阵尴尬。他假装不认识对方,匆忙地大步离开了那女生身旁。
‘看见这女生没?’
‘看见了。’
‘她将会成为你人生中最挚爱的人。’
它的声音,仿佛因愉悦而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