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先生们,我是机长约翰,在此代表全体机组成员欢迎各位选择布列克斯航空公司BA-771次航班,目的地奥克兰德国际机场…”
躺在头等舱舒适的靠椅上,科文神父平淡地凝视机窗外飘着雨点的阴霾天空。
不知为何,他陷入了回忆。
印象中格拉斯顿堡很少有晴天的日子
而他记忆中所有晴朗的日子中,都少不了那个他终生难忘的女性背影。
李伊雪,又名雪莉·李。
时光回溯至今二十年前,科文神父仍然对那场新生联谊会的全部画面历历在目。
来自中产阶级家庭的科文凭自己的勤奋与热情,考入了整个欧洲大陆近五百年来诞生了最多伟人的最高学府——格拉斯顿堡大学,专攻神学。
将信仰忠诚地寄托在圣典上的科文,曾天真的认为自己可以行走于世间无所畏惧,但当他真正面对着周围出身显赫,气宇非凡的同龄学生们时,却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深刻自卑。
他只好一个人躲在礼堂不起眼的角落里,偷偷观察着那些高谈阔论的新生们。
不知何时,他注意到自己的身旁站着一名身材纤瘦的亚裔女生。
她留着一头黑色短发,身着干练的深灰西服与套裙,那打扮与周围众多身着华丽晚礼服的女生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算不上美女,但不缺一份亚洲女性特有的小巧精致。
然而她给科文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这身跑错片场的打扮,或者她的长相。
“这些家伙真是可怜,他们根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眼神中燃烧着某种充满叛逆的炙炎,她扫视着眼前礼堂中的男女新生。
这句自言自语,让他决定与这名看上去胸怀大志的女生搭讪。
这便是他与李伊雪的最初邂逅。
虽然他们的专业学院不同,但他们俩在接触的过程却发现对方都与自己颇为相似。
两人都来自相对平庸的家庭,都对自己所选的专业怀着无比的热情,都想要在这个人才辈出,全世界最顶尖的学府中爬到属于自己的顶点。
就这样,两个想法接近的人逐渐走在了一起,成为了无话不谈的灵魂伴侣。
他从未见过像李伊雪这样充满行动力,又无时无刻保持狂热的女生。专攻遗传生物学的她在竞争激烈的环境中,一次又一次地向周围的竞争对手证明了自己的才华与热忱。
她常年保持系第一的成绩,同时也因为出色的表现,提前完成了自己的学位,被系主任亲自选中,加入了格拉斯顿堡大学的“人类基因编译项目组”。
但与此同时,科文虽然也在神学院表现出色,相比她爆发式的成就,他显得十分平庸。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被拉开,他再也跟不上她的脚步,被逐渐落下。
她也将自身的全部时间都投入进了项目组,与科文相处的次数越来越少。
原本从不间断的聊天信息,变成了几小时才会回复的一条“你好我在”。
科文总有种感觉,她会远走高飞,逃脱这个已经限制住她发展的牢笼。
仿佛应验了他的预感,李伊雪某天突然从他的人生中消失,给他煞费工夫地留下一封手写的信。
信的笔迹有些潦草,内容也非常简洁。
某国军方的相关人员接触了李伊雪与她的项目团队,选中她们参与一个“高机密项目”,她也因此必须离开格拉斯顿堡,前往某个研究设施开展工作。
在这封信中她对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要参与的项目都守口如瓶,没有透露出一丁点信息。
那也是科文最后一次收到来自李伊雪的消息,他也始终没有抓住向她表白的机会。
这件事,成为了他终生的遗憾。
之后科文顺利从神学院毕业,借助他在神学院时创建起的朋友圈与人脉,一步步走向神坛,成为了欧陆联邦教会分支的核心人物之一。
他与麦泽·贝叶斯以及思怡·贝叶斯夫妻也在那时相遇,建立起了长久的友谊。
然而科文逐渐厌倦了教会的利益冲突与权利的勾心斗角,最终放弃了自己在欧陆联邦的一切,低调移民奥克兰德,成为了圣·安娜孤儿院的院长。
十几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放弃寻找李伊雪的踪迹,但他一遍又一遍的追寻与尝试,最后都把他引向没有结果的死路。
他从未想过一个人可以突然人间蒸发,在这个世间不复存在。
但李伊雪的确凭空消失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时光飞逝,五年前的那场恐怖袭击震撼了世界。
而他从未想到的是,正好在那场针对西方国家的大规模恐怖袭击发生后不久,他的私人邮箱中收到了一封内容加密,没有显示发件人的奇怪Email。
怀着对那1%可能性的期望,科文打开了那封Email,却发现内容的加密方式是他曾经告诉过李伊雪的一种简单手段,中世纪的秘密社团经常会用到的小把戏。
那是他与她之间的一段深刻回忆。
从不相信巧合的科文,轻易破译了那Email的内容——
——这封Email确实来自已经失踪了十几年的李伊雪。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的等待并没白费。
因为他始终相信李伊雪仍然活在这个世界的某处。
Email的内容就像她消失留下的那封手写信一样简单直接,没有任何多余废话,依旧对她目前的所在与安危守口如瓶。
但科文并不知道她到底是通过什么渠道得到了这个Email地址,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得知自己在奥克兰德接管了一家孤儿院的。
“两天后的凌晨零点,一名十二岁的男孩会坐船抵达奥克兰德港,他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可以为他创造一个全新的身份,让他过上平安普通的生活。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疑问……但这是我最后的请求,而这世界上我也只能相信你一个人了,科文。”
科文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了港口,却无比震惊地碰到了那个神情空洞,如同一具人偶的男童。
这世间没有巧合。
或许是因为他仍然没有从贝叶斯一家人丧命的悲痛中走出来,拍着男孩的肩膀,科文突然想到也许这个孩子可以作为艾利特·贝叶斯活下去。
他利用了恐怖袭击刚刚发生初期的信息混乱,借助自己的关系网,最终通过斯皮尔伯格家的势力为这名男童创造了新的身份。
也正是在那一瞬间,李伊雪的儿子成为了艾利特·贝叶斯,获得了新生。
为了让这个获得新生的男童接受自己的身份,把他接回了孤儿院以后的神父,通过与心理医生的合作,以治疗的名义成功将艾利特·贝叶斯这个身份的相关信息植入了男童的脑中。
但科文也深知总有一天,他记忆中的障碍会显露倪端,让艾利特意识到自己身份与记忆的异常。
毕竟纸终究无法包住火,为了维持谎言就必须创造出更多谎言。
而谎言组成的纸牌屋,总有一天会全部散落。
他一定要当面告诉艾利特全部真相,因为科文再也无法忍受李伊雪一辈子活在阴影中,甚至被自己的孩子遗忘。
科文已经下好了决心。
“先生。”
空姐温柔的声音将科文的思绪拉回现实,窗外的风景已经变成一望无际的云海,飞机进入了航行高度。
“先生,请问您要喝什么?”
空姐再次微笑着提问。
“琴通宁,加冰。”
“请慢用。”
空姐动作娴熟地倒满玻璃杯,加入冰块,将酒杯递给了科文。
他从靠椅上起身,伸出了手。
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瞬间将剧烈的震动传遍整个机舱。
那一瞬间他因为舱内失压被夺走了听觉,飞机失去了平稳的姿态,陷入完全混乱。
一时间机舱内的纸杯,耳机,杂志等小物件漫天乱飞,而氧气罩也纷纷掉落下来。
那名空姐还没来得及抓住周围的座椅,就随着晃动的机身直冲机舱上方被甩飞。
几乎整个机舱的人都被甩出座位。
扣着安全带的科文一脸惊恐地死死抓住自己的座椅,脑中一片空白。
然而第二声巨响带着明亮的火焰与热浪冲击,瞬间吞噬了整个客舱。
“我的上帝……”
那是闪过科文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
被安置在飞机上的两枚定时炸弹在引爆的瞬间,将BA-771号航班的机体完全解体。
失去了整体结构的机翼无法承受住引擎的重量,从机身断裂开来,在风中不断扭曲。而脱离了机翼的发动机飞速翻滚,向地面坠落的同时在空中引发了连环爆炸。
无数碎片与机体残骸被浓烟与燃烧的火焰包裹,四散洒落,穿透了白色的云层。连同飞机上近三百名乘客的生命一起,消逝在云层彼端。
…
…
艾利特穿过了攘往熙来的步行街,来到了塞拉发给自己的位置。
他回想起午休时塞拉突然给自己发的那条信息,心中不断猜测着她的动机。
“今天下午找你有事。你一个人来,不要让王琳或布莱恩知道。”
随后她附上了一个坐标点。
回想起海滩上与她独处的画面,艾利特并没有忘记那嘴唇上残留的甘甜。
他推开了眼前餐厅的玻璃门,见塞拉一人坐在冷清的餐厅中。
艾利特对这里有印象,假期之前他们四个人曾经一起来过这里吃饭。
塞拉抬起头,与走向自己的艾利特视线相对。
“一个人来的吧?”
“我没告诉其他人。”
艾利特一脸疑惑的坐下,看着塞拉。
“……这么神秘干什么?”
“因为这事真的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艾利特。”
此时塞拉收敛起了自己平时的温和表情。
“艾利特,我无意中得知了你身份的真相……算是半个真相吧。”
塞拉语气严峻地说道,绿色瞳孔中闪烁着沉重的色彩。
“……”
艾利特低下了头。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塞拉叫出来讨论自己身世的问题。
这之前胡思乱想的自己显得如此愚蠢。
但自己真的要听么?为什么一定要听?自己不是已经放弃了对于身份的追寻吗?
艾利特的内心在不断挣扎,无法做出决定。
“艾利特,你怎么了?”
见一直低头的艾利特许久没有反应,塞拉察觉到了他的不安。
那样子让她感到有些心痛。
于是塞拉从座位上起身,突然坐在艾利特的身旁,措手不及的艾利特没来得及挪位置,就被她按住。
“你在畏惧什么?”
“塞拉,其实我很害怕。”
艾利特闭上了眼睛。
“我已经做出决定,不再追寻关于自己身份的任何事情。”
“艾利特,看着我。”
塞拉握住了他的手。
“我害怕自己如果一直追溯真实的身份,总有一天会失去你们所有人。也许我身份中隐藏的东西让你们也会害怕……你们会把我当成怪物。”
他睁开眼睛,表情无比痛苦。
“你的身份……的确有点可怕啦。”
她握着艾利特的手更紧了。
“但我觉得无论如何,接下来你都必须冷静地听完我要说的话。”
塞拉用充满了安慰的眼神与艾利特对视。
那视线多少让艾利特充满迷茫与不安的心情稳了下来。
艾利特深呼吸,点了点头。
他知道既然塞拉已经发现了“部分真相”,那么自己迟早有一天会面对它。
但艾利特并不希望自己在塞拉面前逃避现实。
因为这样做的话,也许会让她对自己产生厌恶吧。
“我准备好了。”
“艾利特·贝叶斯并不是你的真实身份。实际上,有人把你的身份与真正的艾利特·贝叶斯替换,而他早在五年前的恐怖袭击中就去世了……”
艾利特静静地听着塞拉的话,一言不发。
他从未感觉心情这般复杂过。
这是一种他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情——恐惧中夹杂着欣慰,痛苦中夹杂着快乐。
“但我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
“所以我说我只掌握了部分真相……我不知道是谁篡改了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塞拉无奈地摇头。
而艾利特却开始苦笑。
他感觉内心深处的那潭死水开始被这复杂的感情卷动,产生涟漪。
“原来如此。”
不知为何艾利特回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噩梦。
噩梦中的诡异脸庞……也许那是真正的艾利特·贝叶斯的怨灵。
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
他对自己的“父母”没有任何感情,因为那根本不是他的父母。
这么想着的艾利特,突然觉得自己曾经的负罪感也减轻了不少。
自己真的从这个诅咒中解除了吗?
不,并没有。
因为塞拉并没有掌握自己的真实身份,也许他毕生都无法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就是获得了真相又能怎样?”
布莱恩对自己说过的话在耳旁回响。
也许他说的对,这一切根本就没有意义。
看着艾利特苦涩的笑脸,塞拉决定继续安慰他。
“艾利特,无论你的真实身份是谁…对我来说你都是艾利特·贝叶斯。你就是你,独一无二。”
她的话让艾利特感到无比欣慰。
“所以不用害怕…也不用担心。我对你的看法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改变,一切都会像往常那样继续,不会有任何区别。王琳与布莱恩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件事,你也没必要从此疏远自己。”
说着,她露出了无比暖心的微笑。
而那微笑,也抑制住了艾利特内心不断扩散的复杂感情,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回。
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与她相遇的那天。
在StarLuck咖啡厅,他选择将自己的烦恼第一次倾诉给外人。
这是个多么正确的选择——如今的艾利特感慨万分。
也许他这辈子都无法偿还塞拉对自己所做的一切。
塞拉赋予了他一个全新的人生。
她将自己从那黑白压抑的世界中,彻底拯救。
而此时,一个想法从艾利特的内心深处浮现。
它将成为自己人生的信条,自己的人生目标。
看着塞拉安慰自己的笑颜,艾利特选择沉默。
他在内心暗自发誓。
无论今后会发生什么,他都会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塞拉。
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不会让她感到孤独。
但与此同时,一切遵循着她的意愿。
无论她最后所选择的恋人是谁,最后和谁在一起。他都会遵守誓言,尽自己所能,默默在她身旁保护着她。
因为此时此刻,艾利特意识到塞拉已经不仅仅是个自己暗恋过的女生,那个顽皮又主动,夺走了自己初吻的女生。
塞拉的存在,在他看来,早已超越了这些。
她成为了艾利特心目中独一无二,绝对无法替代的某种支柱。
她成为了他存在于世间的理由。
此时,艾利特眼前的AR窗口突然闪动,耳边传来了语音呼叫的铃声。
他看了眼窗口中的联系人名称,是索娜修女。
“我接个电话。”
“去把。”
艾利特从塞拉身旁起身,接通了电话。
“艾利特!快打开新闻!”
“索娜修女,你怎么了?”
听出了她语气中十分罕见的急促与悲伤,艾利特顿时绷紧了神经。
“科文神父……他的航班……”
索娜修女已经泣不成声。
艾利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没有挂断电话,而是立刻在AR界面中打开了新闻推送的窗口。
“……布列克斯航空公司BA-771次航班…爆炸…全部乘客遇难……‘远征军’组织声称与此次袭击有关……”
AR窗口中的直播新闻并没有声音,滚动的文字在重复着全部乘客遇难的消息,而不断重复播放的画面则是来自格拉斯顿堡周边地区居民录下的视频——碎片与燃烧的机体残骸从天而降,大范围散落在周围的农场中。
艾利特感觉他周围的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索娜修女,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艾利特冰冷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情感。
“我确认过了……那航班是科文神父搭乘的……”
索娜修女的哭腔,让艾利特开始浑身颤抖。
他挂断了电话,脸上的僵硬的表情仿佛失去了灵魂。
“你怎么了?”
一眼看出不对劲的塞拉从座位起身迎了上去。
“我……神父他…死了……”
有些语无伦次的艾利特发觉自己内心的全部感情搅拌在一起,组成了深不见底的漩涡,彻底撕裂了他的所有感情,崩溃了他的理智。
然而塞拉紧紧地拥抱住了艾利特,任凭他的头埋入了自己丰满的胸口,轻抚他的头发,不断安慰道。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要害怕…”
那一瞬间,艾利特再也无法抑制住悲哀放声恸哭,泪水打湿了塞拉胸口的衣服。
她不由自主地轻吻艾利特的额头,希望这样能稳住他已经失控的感情。
但与此同时,他们俩却并没有注意到一个窗外的人影。
站在窗外不远处无意中路过这里,并目睹了这一幕的布莱恩,开始无法抑制地笑了出来。
笑的时候,他的牙齿在不断摩擦。
与艾利特一样,布莱恩也感到万念俱灰。
是的,这一切都他妈的是个糟糕的笑话——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塞拉从岛上回来以后,和自己总会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了。
布莱恩本打算今晚约塞拉单独出来吃饭时,和她挑明一切。
他想要向塞拉道歉,想要和她继续走下去,想要一直牵着她的手。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几乎让布莱恩跪在地上,他意识到那天收到了指令时犹豫不决的自己,是多么的**。
现在他已经看清了这一切,内心的危险平衡开始不断倾斜。
他刚才所看到的那一幕,如同压倒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被自己的挚爱与兄弟同时背叛,这痛苦彻底毁灭了他的所有期待。
布莱恩转身离开,没有回头,将塞拉与艾利特,将自己对他们的全部感情都留在了身后。
然而此时一条来自王琳的信息,映入了他的AR窗口。
“今晚有空吗?”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口中的每一个字。
“有空。”
做出了这样的回答,布莱恩的嘴角抽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