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展中心二楼,某处安静的工作人员休息室。
我将兔子背包放到了一边的柜子里,踮起脚跳到了一个可以旋转的小圆椅上,然后有些不自觉地扭了一下腰,在原地“呼”地转了一圈。
“想喝什么?”
大叔陆新建打开了不远处小冰箱的门,从冰箱的顶部拿了两个一次性纸杯子。
“都可以,我不挑食的。”
我试着伸出小手在面前不知道是大理石还是什么石头制成的桌面上摸了摸。
好凉。
这个花纹挺漂亮的。
“那就橙汁吧。”
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瓶橙汁,给两个一次性纸杯倒满,大叔拿着杯子回到了我面前的石桌旁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接过果汁,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谢谢。”
“我才是要谢谢你。”
面前的大叔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天……让你看笑话了。”
倒也不是说笑话吧。
我再次喝了一口果汁,打量起了眼前的男子陆新建。
世界一直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时间像一台无情的拖拉机,拖着全世界的人轰轰烈烈地向前奔跑,有的人想看路边的风景松开了手摔死了,有人受不了路途刀割一般的狂风主动跳下去了,有人享受地站在拖拉机的车头欢呼,有人缩在底下黑暗又安全的角落机械地重复一天又一天。
在蜗居公寓居住的那几年我几乎每天都会去附近的廉价菜市场买菜,菜市场周围是这座城市最贫穷落后的城中村,很多人和我一样蜗居在城市的最底层,可以为了一毛钱和买菜的大娘大爷拉扯半天,也可以为了一包烟和刚刚认识的小混混称兄道弟。
这么多年下来,我可以说已经看淡了世间的冷暖。
类似陆新建那样的公司领导、家庭长辈、女儿爸爸……其实非常非常多。
这边一身破烂的乞丐在沿街乞讨,那边穿着西装革履的男人摇晃着筛盅大喊着“三十万元我跟了!梭哈!”,这边路过的富贵人家贵妇从车上抱着一只大狗狗下来买几百块钱的牛排嚷嚷着弄干净一点别让我家狗拉肚子,那边普通的上班族站在喜欢的手撕鸡摊位前看着15元20元一份手撕鸡,彳亍半晌默默回家。
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
“有多少人面对镜子流着眼泪微笑?有多少人笑着在暴雨中疯狂奔跑?”
“有多少人为了名利戴上了冰凉的手铐?有多少人为了苟活背叛了最初的理想?”
“但坚持了理想的却又混不到车房……”
鲁迅先生就写过这样的杂感——【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眼前的男子,外表和记忆中那个在菜市场门口坐着的颓废大叔没有很大的差别,不过气质变了,脸也有精神气、有希望了。
他的长相非常普通,国字脸,皮肤略黑,肤质不是很好,很明显不是那种有时间健身或者护肤的精致男人类型,不过眼睛倒是很干净,没有那种“油腻大叔”的感觉。
“那天我……嗯,公司经营不下去了,家里……家里也出事了,所以才会那样。”
可能是想起了前两天的事情,眼前的中年大叔低着头,轻叹了口气:“情绪没控制好。”
“没关系。”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现在度过困难了吗?”
“算是度过去了吧。”
大叔抬头和我对视:“说来也神奇,那天我刚吃完你送的棉花糖医院就打来了电话,说馨梦有救了,哦,馨梦是我的女儿,今年15岁了,陆馨梦……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尹诺儿。”
早知道对方会问这个的我平静道:“诺……诺言的诺。”
“你姓尹?!”
然而,我刚刚做完自我介绍,眼前的大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呼”地一声站了起来,情绪非常激动:“是那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伊,去掉单人旁的姓氏‘尹’吗?”
“对呀。”
我有些奇怪:“这个姓怎么了?”
“啊……”
可能也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激动了,大叔重新坐了下来,他沉默几秒钟,吞吞吐吐地问道:“你……你最近有没有亲人,就是……签署过那个……那个……器官捐献志愿书吗?”
器官捐献志愿书?
以前还是大叔的我好像签过这玩意,可我的身体不是已经……
“亲人?”
我想了想,决定先问清楚情况:“可以具体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就是……那天……你不是八重堂的作者吗?你应该也知道八重堂之前倒闭了,我经营不善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是因为我女儿的病。”
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大叔有些痛苦的样子:“我女儿的心脏一直都不是很好,先天性的,而且这个病非常特殊,人工心脏植入手术难度非常大,很多医院都不敢做,如果等不来心脏移植……她……活不过成年。”
“最近几年因为这个病馨梦一直住院,每个月好几十万的花费,加上公司的营收一年比一年低,如果我把钱用来给女儿治病,后台的资金就很难让公司好起来,我真的没办法……我只有那么一个女儿。”
“那天医院又给我们下了病危通知书,当时我还在外面忙公司的事情,老婆打电话过来又哭又骂,我受不住……崩了。”
说到这里,大叔陆新建看了一眼我放到旁边的兔子背包:“这个……应该是你们讨薪的时候在公司办公室找到的吧?”
“啊……”
我尴尬地笑笑:“有个光头叔叔说办公室里的东西你们都不要了,然后把这个还有一件睡裙塞给了我。”
“呵呵,以前我没少在网上和网友一起痛斥老赖老板,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被逼到那个地步,我……我确实对不起你们,稿费这两天我已经在和蜜瓜包的人商量了,等收购手续完成后会发给你们的。”
“我的稿费已经发了。”
我又喝了一口橙汁:“还是说说刚才的事吧,叔叔你的女儿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就是我听到电话里老婆的哭声,本来想去菜市场买只老母鸡给老婆炖汤补补的,没忍住,在大街上也哭了,结果就遇到了你。”
大叔挠了挠头:“就很奇妙的,当时你的样子真的……就像是天使一样,我拿着那串棉花糖到角落里吃完,医院的电话就来了,说和女儿匹配的心脏有了,他们准备做手术,让我回去签字。”
“手术很成功,我的女儿当天晚上就醒了,因为保密协议我们不被允许知道给女儿捐献心脏那个人的名字,但是我走了关系问了医院主任,他给我展示了后台文件。”
大叔用有些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后台文件也不显示捐献者的全名,只有尹*人,中间那个字不知道,我拜托警察局的朋友查了,整个神滨市一共有531人姓尹,叫尹*人的只有一个,但是他不能告诉我尹*人具体是谁,只说了这个人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有一个妹妹,现在妹妹也成人了。”
我因为大叔的注视和他刚才的那些话小心脏“咯噔”一下。
原因无它,因为我之前那个身体的名字……
就是【尹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