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理医生终于耗尽了他的耐心。
他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压不住的怒火,还有无可奈何的自责。“你怎么就是不肯配合呢。你这样我能怎么帮你治疗!”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于是我强迫自己挤出了一个尴尬的微笑。“抱歉。今天时间差不多到了吧。那我先走了。”
我拿起椅子旁边的外套走出了那个狭小的房间,假装没听到身后拳头敲击桌子的声音。
下午四点四十八分。因为闹了不愉快,今天结束的时间比平时要早,唠唠叨叨的罗小萍还没到。给她发了个“今天不回家吃晚饭,别来接了”的消息,我便关机了。想想回去之后要受到的暴风批斗,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但是我真的已经憋坏了。确诊抑郁症之后,全家都处于一种故作明朗的低气压中。我每天都循环在罗小萍的碎碎念与那位据说资历不浅的心理医生的旁敲侧击里,再这样下去就不止是心理问题了,脑子怎么也得出点毛病。
其实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心结在哪里。可是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甚至我自己也不愿意去想。把它往底下压,压住,不碰,就不会立刻想一死了之。可我能努力控制自己的大脑,也控制不了每个晚上探头探脑的噩梦。给我擦掉全身冷汗之后,罗小萍偷偷哭了多少次,我也不是不知道。但我没办法救她了。我一个抑郁症患者,自救都做不到。
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往旁边一看,居然怔了怔。今天本就是个阴天,这条没有什么行人的小路居然在这里开了个口,用破破烂烂的铁栏给围住了。旁边那块“闲人免入”的牌子已经被灰盖得快看不清字。这地方不拍个恐怖片真是浪费。但我一向对灵异事件没什么畏惧,内心还期待着来个鬼怪给我的噩梦搅和搅和,没准还能负负得正呢。于是我走了进去,有点好奇地用手指动了动铁栏。它居然移开了。
我有一瞬间的惊诧,但随后立马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犹疑地走了进去。这个地方居然还透着一股凄凉的美感。十一月的晚秋,光秃秃的树与踩上去咔吱作响的枯叶,意境美好得像是在催我去死,真喜欢。
着了魔似的一直往里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一片迷宫一样的树林还挺大。就在我担心自己有没有记住回去的路的时候,眼睛捕捉到的一点光让我的神经立刻绷紧了。
前面远处有一团耀眼的橘红。像是火。在光秃秃的灰色的林子里格外的美丽,也格外的诡异。
我的脑子里先是乱成一团,此后就只剩了一句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无限循环。我这乌鸦嘴这么招鬼的吗?但当我强迫自己发挥沉着冷静的技能回忆了一遍看过的所有恐怖小说,发现印象里它们写的鬼火好像都是蓝色。...好吧,反正我也不怕死。带着“鬼火到底应该是什么颜色”的疑问,我往那团光晕靠近了。
我小心翼翼地往前,直到视线能把那块区域完全捕捉。看清楚之后,我的呼吸停滞了。
十一月末,即使是南国的这个城市,气温也已经低得骇人。而我面前,是一个女孩,穿着一身白色的吊带连衣裙,浓密的发藻铺在后背。她脱下的棉袄在她身边,被火光映得发亮。
我看得出神,踩到了一根弯曲的树枝,突然的“啪”声让她迅速地回了头。
此刻的我,一定是像只梅雨季节的蛤蟆一样大张着嘴。但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动人、忧伤而热烈的脸。长睫毛下那对眼睛在火光的拢影里像吞了月亮的黑洞,投射出任何星云都无法比拟的微光,惊心动魄。素白的小脸上带着稍浓的妆容,暗红色的双唇泛出渐变的色彩。
像将死未死的罂粟花。这样的想法瞬间从我脑子里一闪而过。
我的目光顺着她的脸颊往下移动,慢慢地扫过了她的全身。她的手上是一沓厚厚的草纸,上面开着许多孔洞,我认出来那是冥币。
她没说话。盯着我的眼睛,表情带着一丝漠然,却又有半分跳跃着好奇的灵动,像是藏匿了世事的繁杂。我们对视了三秒之后,我终于结结巴巴的开口,跑出了一句没经过大脑的话。
“你…是女鬼?”
她听到这句话,愣了好几秒,然后突然笑出了声。她的笑声穿过了这片寂寥的、光秃秃的山林,像波纹般扩散,让我面红耳赤。居然是格外甜美可爱的声音,与她方前容貌里隐匿的忧伤截然不同。我无地自容得想把自己塞到地底下,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可她根本不管我,自顾自乐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终于收住了笑声,她再次看了看我,拿开了身边的棉袄,示意我可以坐过去。我犹豫了一下,诚惶诚恐地走过去坐在了她的身边。
我和她都没有说话。她看着面前的火光,方才脸上的笑意已完全褪去。我呆呆地看着她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把手中的冥币一次次分成三张,光滑一面朝外地折叠,然后慢慢的放入面前的火堆。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这是…烧给谁的?”
她的语气毫无波澜。“我自己。”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保持着像刚刚一样的姿势愣愣得盯着她的侧脸。
她转了过来,看着我的眼睛露出一个可爱的微笑。
“我啊,就要死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