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这个认识了才不到半个小时的女孩。一瞬间有几千个问题在脑海里转圈圈,但一时不知道该问哪个,哪个似乎都不好问出口。最终我低下头,开口说了句抱歉。
她又笑了。“有什么好抱歉的。”说罢,把手里的冥币分了一半给我。“会折吧?来,和我一起烧。”
我接了过去,学她的样子把手里的这些黄色草纸折成了三片一束的样子,然后看着它们在面前的小火堆里变成黑色的灰烬。烧纸的过程中,我碰到了她的手指,很凉。
“不把棉袄穿上吗?”我问她。
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不了,这样很舒服。我就喜欢这种被冻住脑子的感觉。晕乎乎的,什么都可以不想。”
“怪人。”我一边嘟囔着,一边也脱掉了自己的棉袄。
她看着我没说话。几秒之后,我和她突然都笑了。虽然很莫名其妙,但我们笑了好久好久,直到笑出来眼泪。
“你总是来这里吗。”收住笑声之后,我问她。
“嗯,每个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在这里给自己烧纸。这里很久以前就被废弃了,一直都没有其他人过来,你是这半年我在这里碰到的第一个人。”
“那我很荣幸。”我笑道。
白昼的光晕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向天空的另一边沉没。或许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或许是没有必要再说些什么,此后的时间,我和她只是静静的看着火光,直到手中的草纸全数化为灰烬。
仿佛与火苗约定好了一样,面前的红色光晕消失的一刻,天空也完全变成了墨色。我偏头看向她的侧脸,却只看到了恍惚而孤独的轮廓。
她似乎并不打算离开。于是我也沉默着看向不属于“前方”的前方,在已然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里,好像只有我们的呼吸存在。
“你觉得「死亡」和「孤独」,哪一边更可怕?”在完全的黑暗与完全的安静里,她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居然有些微微的颤抖,像是出于寒冷,抑或隐忍的悲伤。
这个问题在我冻得麻木的大脑里旋转了许久。或许过了一分钟,或许过了一个小时,我才有了思考的实感。多久没有认真去想过一个问题了?交织在这样的感叹与混沌的思绪之间的我,终于还是犹豫着给出了我的答案。
“如果从普遍的观点来看…或许是死亡吧。因为每个人都孤独,但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死亡。”
“但是,对于死亡这两个字,活着的人没有实感,只知道这是一种历程。在真实经历死亡以前只能从别人的身上对它进行理解。”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或许目睹他人的死亡才是最可怕的吧。”
这次轮到她沉默了。
我忽然意识到,对面前这个即将死去的女孩说这些或许不够合适。无意识的将自己思考到的东西说出来的过程,我并未意识到这是否合理。或许太久与他人不交流的我,已经不知道“交流”应该是怎样的感觉了。
“对不…”我刚想道歉,却被她的声音打断了。
“每个人都孤独…吗。”她好像轻轻的笑了笑,又好像没有。
我稍许有些意外。她在意的原来是这句话吗?
“走吧!”她忽然从地上“刷”的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她的行动打破了我不知所措的状态。于是我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说,好。
我们朝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黑暗里她险些被路上的石头与树枝绊倒,于是我伸出了手。她轻轻握住了。
她凉得像一种虚无。
我们回到了铁门前。这条道路在黑暗里越发显得寂静。十一月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也没有车流穿过。唯独不远处有一家小便利店,在灰暗的空气中晕开一小片微光。
我看了看她。她似乎也结束了“什么都不想”的游戏,乖乖穿回了棉袄,正在朝冻红的双手呵气。我没忍住笑了。
“你饿吗?”我指了指那家便利店。“随便先吃点什么吧?”
她点点头。于是我们朝着那片光晕走了过去。
热包子。牛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今天的晚餐。看到我好奇的眼神,她像猫咪一样露出了笑容。“试试这个搭配!这家便利店的包子真的特别好吃。我已经连着吃一个月了哦。”
连吃一个月的肉包子当晚餐?不等我疑惑的心情找到答案,她已经帮我选择了同样的食物来到了收银台。我慌忙掏出手机想要付款,此时才发现它还处于关机状态。“等等,我来吧...”我话还没说完,她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包,把今天的晚餐钱给了收银员。
我愣了愣。她眯起眼睛笑了,把我的那份递给我。
“没关系啦。”她一边说着,一边跑到了便利店货架的另一侧一屁股坐了下来,捧着袋子吃了起来。收银员似乎早已对此见怪不怪,在柜台前玩着手机,没有看我们。
我接过她递来的食物,动作却被刚刚开机的手机打断了。十几个罗小萍的未接来电赫然显示在主屏幕上,提示音让她怔了怔。
“...抱歉。”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莫名其妙说出了道歉的话。
她叹了口气,小声说了句:“真好啊。”
我看着她,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解释了。“是我妈。有些时候挺烦的。”说完这句话,我把手机装回了口袋。过了几秒,又把它再次拿了出来。我终于还是开口了。“能和你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吗?”
说实话,有一点紧张,这确实是我第一次向女孩提出这样的请求。
没想到她看着我嫣然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卡片手机,朝我摇了摇。“只有电话号码哦。”
我看着她,脑海里浮现出了几十个巨大的问号。没想到她反而一脸云淡风轻地做了补充说明。“我不用智能机的,因为没有必要。反正也不会有人像那样来找我。”勾起一个可爱的笑容,她又咬了一大口肉包子。
“你...”我刚想开口,却又止住了。本来就不擅长与人交流的我,在这种情况下好像说什么都显得不礼貌。于是我打开通讯录。
“那就电话号码吧?”我看向她。
“嗯!176...”她一边啃着包子一边含糊不清地报着号码,说到一半却忽然停下了,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沉默了几秒。她终于再次开口了。“要不还是算了吧。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产生过多联系比较好。”她盯着手里的包子,好像刻意换上了轻松的语气一般,又笑着往我的方向侧了侧头。
“你也知道的,我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啦。”
我输入着数字的手颤了颤,最后还是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没有人再说话。蹲坐在便利店的一角,我们沉默着吃完了今天的晚餐。热乎乎的肉包搭配上牛奶确实很好吃,和她说的一样。
“走吧。”她站了起来,微笑着看着我。
“我想你的家人现在应该很着急。”她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快回家吧。”
离开了暖和的便利店,外面的风显得更加刺骨了。她下意识地把自己往棉袄里缩了缩。我看着她,问道:“你住在哪一边?”
她摇摇头,笑了。“离这里很近的。不用管我啦。”
“那好吧。”我掏出了手机,在软件上叫了个出租车。她沉默着站在我旁边,似乎打算和我一起等车过来。
我盯着定位上司机的距离,在他快要到达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开口了。
“下个星期六,我还能来吗。”
她似乎愣住了,犹豫着半天也没有给我答复。
“这里离我在进行治疗的医院很近。即使不是来找你,我也想来这里散散心。”我补充到。
她盯着自己的手指头。又过了几秒,终于勾起嘴角笑了。
“那好吧,随便你。”
坐进出租车的后座,我和她道别了。在车辆前行的过程中,我一直看着窗户外她小小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