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医院大门口。
罗小萍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顿了几秒，我说道：“今天和别人约好了见面，你不用来接我了，晚一点我会自己打车回来的。不要担心。”
罗小萍的眼睛里盛满了惊讶。我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得感觉有些好笑，扑哧笑了出来。
罗小萍愣愣地看着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说：“好。”
今天的心情出人意料的还不错，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和医生兜圈子，但似乎没有了以往的不耐烦。临走的时候医生狐疑地看了看我，让我出了诊室。
在前往森林的路上，我才意识到我在心底里对今天是有一些隐隐的期待的。这种心情甚至让我有些许不适应，但好像并不坏。
她和上星期一样坐在那里。
棉袄放在了身边，还是白色的吊带裙，稍显成熟的妆容，嘴角却带着小女孩一样的笑意。看着这样的她，我惊讶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安心的情绪。
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抬起头，她眯起眼睛，露出了我熟悉的、猫咪一样的笑容。然后她便熟练地把手里的草纸分成两半，给了一半给我。
我坐下来，和她一起三张三张地它们丢到火中。
她盯着火苗的时候，表情格外虔诚。
我不忍心打搅这样的她，没有说话，直到手里的冥币尽数化为灰烬。
“你觉得能收到吗。”看着她信徒一般的神色，我不由得问道。
她对上了我的目光，满脸都写着认真。“肯定可以的哦。”她伸出手指碰了碰余下的灰烬，微笑着，好像要把冷空气都融化一样。“肯定可以的，下一个我。一定会收到的。”
“但是一般不是要在特定的日子烧吗...还有，哪有自己给自己烧这种东西的啊...”虽然不想给她泼凉水，但我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她没有生气，歪歪头看着我。“因为不会有其他人为我烧纸钱的啦。而且我从来没有做过坏事情哦，我觉得，看在这个分上，下一个我一定能收到的。”她眯了眯眼睛，露出了一对小虎牙。“所以每次烧的时候我都会默默念叨：我保证在剩余的不多的生命里做一个好人，绝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下一个我，请你一定要收到啊。”
看着她眼神里满溢的天真，我没能再对她发出质疑，跟着她一起笑了。
“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肯定可以寄过去的吧。但是，为什么这么有执念，一定要把这些给下一个自己啊。”我问道。
“嗯...”她思考了一会儿。“因为我觉得，灵魂是存在的，而且数量是有限的。所以我的灵魂一定还能有下一个栖居的身体。”
“但是任何一个灵魂应该都不会要承受永恒的苦难吧。可能每一段旅程中所遭受的事情，是和上一段生命的自己所做的事情有关的。上一段生命的自己所做的事情是现在的自己没办法改变的啊。所以即便在这个生命里要遭受很多痛苦的事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只能努力让下一个生命的自己能有更可爱一点的命运吧。”
“所以我每天都要告诫自己：不可以做坏事哦，不可以给别人带去麻烦。然后多给自己烧一些纸钱！否则其他人都有上个生命的亲朋好友寄过来的钞票与关心，只有自己什么都没有的话，会很难过的吧。”
她的逻辑好像有一点点问题。好吧...好像全都是问题。
但是看着那么认真的她，我便不想对她的这个观点提出疑问了。
或许面前的这个女孩，也是经历过和别人不一样的事情的人吧。
我不知道她得了什么样的疾病，不知道她说的“不久以后”是多久。但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对于日复一日似乎没有尽头的“这个生命的我”来说，只要能对这个叫生活的东西有一点点期待，都是奢侈的一次体验。
所以，就让她对下个自己期待下去吧。
所以，如果能让这个让我的星期六变得稍微有多一点点起床动力的女孩子开心一点，做些什么也不错。
“你离开之后，我给你烧冥币吧。”我说道。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真的吗？真的可以吗？？”她的表情就像中了彩票特等奖。我不由得笑出了声。
此时我才意识到，在遇见她之前我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
“这算不算给别人添麻烦啊...”她好像还有点纠结。
“因为是我自愿的所以不算。”我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说道。
我们去便利店买了和上次一样的包子与牛奶。这次由我付了款。
或许是因为换了个收银员的缘故，她没好意思坐在地上吃，我们拿着晚餐出来了。
街道安静得一如既往。我看着旁边的她。她在咬东西的时候总是要停下来，好像学不会边走边吃。我看着她笨拙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干嘛！边走边吃很容易噎到的好嘛。”她假装生气地鼓起腮帮子。因为感觉有点可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结果我被嘴里的肉包子噎到了。这下轮到她笑我了。
闹来闹去终于吃光了晚餐。她走在了我前面，冷得蹦蹦跳跳，说是可以产热。我看着她的样子，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话。
“我说，你有想做的事吗？像是愿望清单...之类的。”
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突然安静了下来。她停住了，看着街上的路灯，好像若有所思一般。过了几秒，她突然进入了连珠炮模式：“吃香草味蓝莓味芒果味的冰淇淋，划船，放烟花，去海边，火锅或者烤肉什么的，摸太阳底下的小猫小狗，听说冬天的温泉很舒服，一边烤火一边喝酒...”她的语速快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说了一大堆。
“等等等等！慢点慢点。”我笑着掏出手机备忘录。
她看着我。“你要记下来吗？”
“嗯。”我说。“反正现在每天都很无趣。不如看看有没有一些是我可以和你一起完成的事情。”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一会儿，又迟疑着开口了：“可是会不会...”
我抢在她前面打断了她的话。”不麻烦，因为我的心理医生提倡我多去散散心。一个人的话我没有动力。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她什么也没说。转过了身背对着我。忽然，她啊啊大叫着往前跑了过去。
“愿望清单第一条！在没有人的大马路上唱歌！”
说完，她突然就开始唱起了变调的歌曲。我听了二十秒也没听出来那是什么，于是干脆也加入了她鬼哭狼嚎的行列。我们在马路上大吼大叫着，直到自己也听不出自己是在唱歌还是在单纯的发泄，直到嗓子变得嘶哑。
终于我们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靠在马路旁边的路灯杆上休息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心里好像有块地方变轻了一点点。
她看着我，又露出了猫咪一样的笑容。
【备忘录】
愿望清单
1.在没有人的大马路上唱歌
2吃香草味蓝莓味芒果味的冰淇淋。
3.划船，在天气不错的日子里野餐
4.加入小朋友们的行列一起放烟花
5.去海边抓寄居蟹！（但是抓完要放生哦
6.尽情放开肚皮吃一整天！（火锅烤肉炸鸡什么的！
7.摸太阳底下的小猫与小狗
8.在火炉边喝酒
9.去冬天的温泉
10.自己烤曲奇和小蛋糕之类的东西
...
她说可以慢慢加，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好。
“你还有多久的时间啊。”看着这9条待增加的清单，我不由得问道。
“嗯...不到一年，吧？”她想了想，说道。
“那就要抓紧时间完成了！”我离开了靠着的路灯，在软件上喊了个出租车。
“唱完歌之后，今天就从冰淇淋开始吧。”
我们乘坐上那辆出租车。我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附近的冰淇淋，最终决定去商场里评分比较高的一家。
她有些害怕我的家人会担心我。虽然已经和罗小萍打过招呼，但是在她的催促下我还是又发了一条短信。“现在去吃冰淇淋，到家应该还会晚一点。”
罗小萍秒回了，也没问和谁，只说，好。
我们每人拿着一个堆了三个球的冰淇淋筒，生怕它倒塌，战战兢兢地从柜台前往前走。她本来说只买一个口味。但我们最后还是觉得，既然特意跑过来了就应该把这条愿望一次满足，所以把愿望清单里的三个口味买全了。我看看身边的她，她正在盯着手里的冰淇淋，若有所思一般。
“你不觉得其实人也很像冰淇淋甜筒吗。”她突然说道，目光依然落在手中的冰淇淋上。
“或许本来一个口味也可以满足的，但是因为想要更多，就会不断往自己身上加新的球。”她舔了舔最底下的小球快要化开的奶油，继续说。“可是这样越堆越高，最后很容易全部倒塌的吧。”
我愣住了，看着手里的三球小堡垒没出声。
过了几秒，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大口吞掉了最上面的一整个球，还迅速脱掉了自己的棉袄搭在手臂上。
“所以都吃掉！全部都不想！”她一边含含糊糊的嚷嚷着，一边跳着小碎步往前跑了过去。
“耶！这下脑子和舌头都彻底冻住啦！！”她快乐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摇摇晃晃的，飘忽不定的。
旁边走过的路人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拿着冰淇淋、在十一月穿着吊带往前跑的女孩，目光反复在我和她之间摇摆。而我却在此时才发现，商场的白炽灯下，她后背上躺着许多大大小小、青紫色的疤痕。
“下个星期六。我们去野餐吧。”我对她说。
舌头上好像还残留着刚刚吞下的冰淇淋的余温，我和她在大马路旁边等空的出租车。
这一片处于城市的中心，余光所及是一片霓虹。我看着散乱光影之中微笑的她，突然感觉好像有一点不真实。她却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正在认真地拿纸巾擦刚刚流到手掌上的糖汁。
“嗯...好呀。”她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笑容。“我或许知道一个合适的地方哦！”
“嗯？在哪里？”我问她。她却神秘地摇了摇头，不愿意告诉我，说到时候跟着她走就知道了。
于是我们最后约定好上午10点半在秘密基地碰头。她说她会做好的午餐，但是保险起见我还是先去采购一些备用的食物比较好。“万一做成黑暗料理可怎么办！”她吐了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我们讨论野餐计划的时候，来了一辆空的出租车。于是我让她先上车了。
她笑着从车窗里朝我挥手，我也笑着挥回去，另一只手插在口袋中，轻轻握住了手机。
现在里面存下了她的号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