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快来看!”正在我躺在报纸上半眯着眼睛感觉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她欢快的声音把我拉回了清醒的一端。我揉了揉眼睛,朝她走了过去。
她的面前居然停着一只小小的木船。看起来有些破旧,不知道是很久以前被人遗弃在了这里还是从其他地方漂了过来(虽然后者可能性应该很小)。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两眼发光。“看起来不漏水诶!我们要不要把它推到小溪里试试看!”虽然不觉得这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但我不忍心拒绝跃跃欲试的罂粟花小姐,于是跟着她把小木船推到了水中。
这条小木船确实不漏水。发现这一点后,她欢呼着跳了进去。空间似乎比她想的还要大,于是她招招手示意我也坐进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我们各自占据小船的一端,蜷着腿,面对面靠着船身坐好了。
不得不承认,虽然看起来很傻,但是坐在里面的感觉的确很舒适。不太湍急的水流从船身两侧掠过,刚刚出现的太阳带来了些许的暖意。虽然这只是条浅得底部一览无余的小溪,但坐在它之上的小船中微微摇晃的时候,闭上眼睛,总觉得自己是在很辽阔的湖海之间游行。
我闭上了眼睛,感受我、这条船、水,和对面的她的气息。
她也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有和我说话。
晃晃荡荡的行程中,好像仅有的就是世界的声音,“人类”这个概念,偶尔消失一下的话或许也不错吧。迷迷糊糊之间,不知道自己是否意识到了正在逃逸的意识,但还是任它继续了下去。
时间。
夏季的尾声。烈日。一如既往的日常。视网膜倒映的,名为“同学”的陌生人。体育课。台阶,阴翳之下习惯的人类观察计划。同龄人们的长相与行为,微表情,心理活动。没有注意到的,就是这样的局限性吧。
名为青春的时间,似乎所有人都会习惯把关注点放在与自己相同年龄的个体之上。所能遇到的人,看到的、正在进行的故事都被限制在“学校”这个牢笼的一隅,让人感觉,复杂的、值得思索的关系都栖居在身边这些人的体内。
可是真正的、自上而下的、让人措手不及的恶,无法反抗的压迫感,完全不合理又看似那么合理的阴暗面,在突然到达之前,或许不会有人去思考吧。
装着器材的推车,例行的点名抽取,送还,烈日还没有消失,两个人的脚步声,没有记住长相的、高大的背影,排除在“我的世界”之外的人,仓库,铁门,回音,黑暗,黑暗,黑暗,突然的声响,消失的影子,不是消失是重叠,压力,重量,手,发不出声音,无用的挣脱,意识,意识,意识,错了,错了,不应该,为什么,眼泪,眼泪,眼泪,窗格外,暴雨忽然而至。
好难受、救救我、谁都好、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结束了。
没有结束。脚步声。淋湿的“人”。人。人。湿透的篮球。地上的水渍。眼神。眼神。恐惧。
恐惧。
“你还好吗?”
她的脸出现在眼前,朦朦胧胧之间我还以为这是那个梦的延续,或许我已经消失在了那次事件之后吧?
她看着恍然的我,眼神很温柔。“噩梦吗?”她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我的头。
这里是现实。
意识到这一点,让我有了种被解救般的放松,但同时也有一块挥之不去的阴霾在隐隐作祟。
“是...也不能算是噩梦吧。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应该算噩梦吗。”
她看着我,好像有些悲伤。
叹了口气,她移开了目光。把头靠在船尾的凹槽里,她的眼神飘忽了一会儿,最终落在外面漂浮的一只塑料瓶上。很脏的塑料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残存下来亦或是漂到了这里的垃圾。
“<绝对信任>。你觉得,除去所谓的亲人以外,这种关系会存在吗。”她小声开口了。
“绝对信任?”
“嗯。我觉得包括了两层意思吧。第一点是对于对方告诉你的一切都会绝对相信,不会怀疑这是否是谎言。”
“第二点就是相信着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另一方都可以接受这样的你,不会逃走也不会离开,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做自己,不需要顾虑。”她依然没有看我,用目光捕捉着那只塑料瓶。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没有拥有过这种关系吧。”我回答道。
“你不觉得我们也和塑料瓶很像吗。我们所有人。”她继续说了下去。
“没有能选择自己到底要不要出生的权力,就被随意地扔了出来,丢到垃圾海里。”
“我们与很多相同的塑料瓶擦肩而过,偶然会产生一些波纹,但也会很快消失。”
“但我们不会选择与其他瓶子连接。那种在盖子上穿一个孔,拿线系住两端的连接。‘它沉下去的话我也会被拖累的吧。’大家都这么想着。因为垃圾海里实在有太多的碎石头了,自己要避开就已经很难了。”
“被连接的话,恐惧也会要加倍吧。”
她把目光从塑料瓶移到了我的脸上。“我觉得,绝对信任,就是这种连接了。”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绝对信任。太难了吧。
我连对她说出来发生过的事情都不敢。
会讨厌我的吧。邋遢的、懦弱的、糟糕的我。
何况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她自己都是一个很快就要离开的人。
无力感。和当时一样的无力感。
“到底是什么样的疾病啊,你患的那个。”
犹豫了很久,但为了打破压抑的沉默,我终于还是问出来了。
她抬起头,露出了好像快要碎掉的,苍白而忧郁的笑容。
“你不会想听的。我患的病也好,事实也好,被掩饰的东西也好。”
说完,她垂下了眼睑。
“太难了。去接受被隐瞒的那些丑陋的东西,对你和我来说都太难了吧。”她努力弯了弯眼角,但没能成功。
“毕竟我们才认识一个多星期啊。”她喃喃自语般的吐出这几个字后,就没有再说话。
抱着双膝,似乎在看着什么一样地望向船外的水光,此后我们一直保持这这样的姿势,直到天色渐暗。
晚餐就是我从超市里买来的那些食物。我们从船上下来后,她又回到了之前那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诶---你买了果酒啊!我才注意到!”刚拆开一个小蛋糕的她突然注意到了报纸边缘的樱桃酒。拿起它之后,她用欢快的语气说道。
“喝吗喝吗喝吗!我超喜欢这个口味的!”她一边说着,一边高高兴兴地撕去了瓶盖外的塑料纸。
我从袋子里拿出了买好的纸杯。她把两个纸杯都装得满满当当,递了一只给我。
“干杯----”她大声地欢呼着,举起自己手里的那只纸杯与我用力的碰了一下。酒撒了一大半在她的白裙子上,晕开深红的污渍。她却像丝毫不介意似的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之后她一边吃着蛋糕与饼干,一边一直与我絮絮叨叨着一些很傻的废话。不同品种小狗的性格啦,到底有没有外星人啦,什么水果适合用来做酒之类的。我笑着回应她,却总觉得有些细微的落寞。
“回家吧!”当夜色完全降临时,她看着打开了手电筒的我说道。我点点头,我们收拾好剩下的食物,包好垃圾提在手上朝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晚上的树林多了一丝寂寥与可怖。她一边哇哇大叫着一边碎碎念着一些奇怪的语言(她说是驱魔的咒语)拖着我往前狂奔。因此我们很快就到了熟悉的入口。
“明天...”拉开铁门的时候,我开口道,却马上被她打断了。
“每天都黏在一起可是很容易会腻的哦!”
她看着我,眯起眼睛笑了。“而且这么吵的人在旁边,抑郁症患者可不容易吃得消。”拍拍我的肩膀,她又说道。
“下星期六见吧!要积极治疗哦,抑郁症患者。”
提前叫好的出租车驶了过来。于是她朝我挥了挥手,露出小虎牙朝我用力地挤出了一个wink。“拜拜!”
“那下周六见!”我回答道。
她转过身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去,裙摆上果酒的污渍也随着她的步伐一摇一摆。
很快我便看不见那个身影了。
回家洗完澡,我躺在床上点开了一个之前没有看完的电影。罗小萍没有问太多关于今天的事情。我回来时她只是看了看我的表情,此后似乎心情很好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戴上了耳机,想要专注于面前的剧情,我却发现自己总是一不注意就走神了。
她的话语和悲伤的表情就像不定时炸弹一样,过一段时间就悄悄爆炸一次,让左心房产生闷闷的痛感。
很久没有这样了。会被外界的人影响到心情。就算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前,这种经历都几乎没有过。
拿起手机又放下,最终又再次拿起。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循环,在睡前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缓缓打出了这几个字。
“我 想 与 你 绝 对 信 任。”
指尖在发送键上停滞了十秒,深呼吸。
我按下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