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种混沌而黏湿的沉默里潜行了很久。或许十几分钟，或许几十分钟。最后我终于调整好了呼吸，看向她，努力露出了一个笑容。
“不是说要给它搭一个小窝吗？来吧，教教我应该怎么做。”
她用手指抚摸着小狗的耳朵。我的话语残留下的回音伴随着空气的震动趋于平缓，可她依然没有动，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就在我快要怀疑自己刚刚说的话是不是幻觉的时候，她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然后坐了起来。撞上我的眼神，她的目光闪躲了一瞬间，随后又鼓起勇气般地看了回来，弯起眼睛轻轻一笑。“好啊。”她说。
“不要害怕，我们等等就回来了哦。”她把小狗抱到床铺靠墙的那侧，对它说。小狗好似半懂不懂地歪起脑袋看着她，然后“汪”地叫了一声。随后我们走出了家门。
外面的雨停了。天空变成了干净的灰白色，光晕在云的上方若隐若现。雨后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气味，有一种释放般的清新感。她大口呼吸了几次新鲜空气，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我前方。“跟我来！往这边走！”她像猫咪一样笑着，回头指了指右边的小径，方才的泪痕已然完全消失，似乎刚刚的她只是虚无的片影，现在的模样才是真实的她，活泼、快乐的她。
可我的心脏却像被拧紧了一般的疼痛。我努力地调整表情，不想让她看出来自己的心理活动。
“刚刚在医院里的时候我就想起来啦！之前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发现了一摞别人丢弃的木板。因为看起来很新，有点奇怪，所以就记住了。说到要给小狗搭一个小窝的时候，脑海里立马就浮现出来了。‘正好可以用上啦’，这样想着，就把你拉着留下来了。”她看起来真的很快乐，不断用鞋尖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那真的很巧啊，太好了，嘿嘿。”我觉得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导致我听起来像一个十足的傻瓜。她的脚步停滞了一瞬间，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没有再和我说话。
我们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她一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我也放弃了说话的念头，乖乖跟在了她的身后。
这一带的景色居然惊人地如出一辙，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市区。破旧的、摇摇欲坠的房屋与晚秋掉了一大半叶子的树木。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她轻车熟路地带我穿过了好几条小径，白色裙子的裙摆划出好看的弧度。
她真的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啊。再次想起她刚刚说的那些话，我有些走神。
“啊！到了。太好啦！没有被别人拿走。”伴随着她的欢呼把我拉回到这个空间，我们停了下来。如她所说，面前是一大摞长方形的木板。虽然被雨水打湿了，看起来有些脏，但的确应该是很新的木材。
“可能是家里不要的书柜什么的，方便丢出来所以拆成这样了吧。”我说道，和她一起把它们抱了起来。抱着六七块木板的她看起来有些吃力，我提出让我一个人来，却被她拒绝了。
“哼哼，可不要小瞧我，我力气可大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我的前面，于是我也没有强求，抱着我的那一份木板跟着她原路返回了。
我们把搬回来的木板放在了门口的草地上。她说要去找工具箱，于是我跟着她进门了，站在了橱柜旁边，替她打上了手电筒。
她的小脑袋像是要埋到柜子里了一样，柔软的黑色卷发耷拉在肩膀两侧。窸窸窣窣了好一会儿，她才把一个大箱子拖了出来。打开它，她开始寻找使用得上的工具。
一直以来真的都是一个人生活的吗。我凝视着面前这个身影，思绪不自觉地又开始游离。一个人修理坏掉的家具，一个人出门买家用品，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打扫，生病的时候一个人照顾自己，不开心的时候自己安慰自己...她的眼睑垂得很低，长睫毛落下细密的阴影。看着她认真地把分好类的工具一个个挑选出来的样子，我不由得像被谁扼住了呼吸一般，难受得有些眩晕。
“你愿不愿意...你愿不愿意来我妈的服装店工作？”没有经过脑子的一句话脱口而出。罗小萍现在经营着一家店面，我想如果我强烈要求的话，她不会介意再多一个员工。
面前的女孩的神色动了动。我有些慌张，结结巴巴地继续说了下去。
“...她人很好的...虽然平时有些唠叨，但是她肯定不会刁难你，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平时稍微打扫一下或者把同款的服装分个类什么的...”虽然其实并不知道到底要做些什么，我还是有些心虚地自作主张补充了起来。没想到却被她给打断了。
“我说啊...”她摩挲着工具的手指停了下来，头垂得很低，似乎在凝视着面前箱子的一角。
“如果你是在同情我的话，我会...很生气的哦。”颤抖的声音。
她碰掉了工具箱最外侧的螺丝刀，落在地上，发出了钝钝的声响。
“不是这样的...”我刚想解释，她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而且，都到现在了，再去与其他的人产生联系，是给他们添麻烦吧...我不想这样。”
“包括你...我本来也不想这样...”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变成了抽噎。“我...我不觉得你会理解我的，虽然...说好了绝对信任，但是，”她把手放在了脸颊两侧，像是在鼓励自己止住眼泪。
“但是让没有经历过的人来面对这一切，除了同情，的确不知道还能把什么给我了吧。当然，你没有跑开，我已经很感谢了...但是还是会有些难过...为什么呢。我都快搞不懂自己了啊...”
快要碎掉的表情。语无伦次。眼泪。我害怕的、却也同样拥有的、无穷尽的眼泪。颤抖的身体。
朦朦胧胧间，我似乎产生了错觉，感觉她幻化成了一面镜子，照出来的全部都成为了我。
“我...我可以理解。”
不像我的我的声音。沙哑的、潮湿的、混沌的。
“我也被猥亵过，被男人。我的老师。”
说出来了。
不像我的我的嘴唇吐出的文字，是不像我的我的大脑衍生的产物。好像有一些不真实感。我说出来了。那个本以为会在肚子里埋藏到死去的秘密，就像腐烂的尸骸从我口中不由自主地冲出。
我成为了碎片。因为粘合着我的丑恶的秘密的断裂，我宛如被肢解一般，失去了感觉，只是茫然地听着自己的嘴唇向面前的女孩描述那天发生的事情。我生命里最黑暗的一天发生的事情。
虽然我一直以来都不喜欢体育课，但是那种惹眼的逃课行为我也不会做。一直以来，我都会扮演好透明人的角色，拿着属于我的器材坐到阴凉的树荫下，看班级里面的同学互动。
不同的人之间的关系，班级里面的“地位”，谁正在被排挤，观察这些比一个人进行体育活动要有意思得多。我像是一个彻底的旁观者，把自己与“学校”这个世界剥离开，妄想从自己的眼睛里看透别人烦恼着的那些问题。而我没有意识到的是，一直以来，我也在被观察。
被我忽略的，那个应当称为“老师”的高大男人观察。
在事情发生前我甚至没有仔细看过他的正脸。大约四十多岁的高胖男人。以上就是我对他的全部印象。
我不知道他是同性恋，更不知道他早在开学后不久的时间就看出了我的透明人身份，转而盯上了我。懦弱的、不可能给他造成伤害的，我。
那堂课最后的还器材部分，他看似无意地拿起名单，念出了我的名字。这是体育课的惯例，随机抽出一个同学和老师一起把借走的器材清点好，还到学校的仓库里。因为很清楚这样的流程，所以我也没多想，在下课后留了下来。
当时是八月。天气最不稳定的夏末，烈日与暴雨总是毫无预兆地出现。我与他顶着大太阳、推着推车去仓库的路上，他问了我一些很日常的问题。我甚至已然想不起他问了我什么，只记得自己毫不设防地一一回答了。
“原来还是个喜欢与学生交谈的老师啊。”当时好像有这样的想法浮现在脑海，不由得还放慢了迈往仓库的脚步。我们慢慢地往前走着，推车的声音哐哐当当地响了一路，我不讨厌这种声音，还故意让车子摇晃得厉害了些。我不清楚当时的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此时的我。
如果我明白就好了。
仓库的灯坏了。我们借着天窗的光把推车推进去，他走在我后面，拉上了门。屋子里一下变得更暗了。我有些疑惑，转过头刚想询问为什么要把门给拉上，却发现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站在了我后面。看到我回头，他便立即用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抱在了我的腰上，慢慢往里滑。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到了，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正在脱我的裤子。我试图大喊，可是根本无法发出声音。我拿脚往后踢，可是根本没有办法挣脱他。就像被一头熊擒拿住一样，耳朵里听到的他的喘息也如同兽类，他的呼吸飘散到我的鼻孔前方，带着一股中年男人特有的恶臭。
为什么...不要，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如果有人会读心术就好了。
如果我有一个形影不离的朋友就好了。
我第一次产生那样的想法，就是在那一刻。可惜我没有。
剧痛。身体像是被撕开的剧痛。就像有子弹击碎了我的五脏六腑，伴随着我四分五裂的心脏。
我看不到身后的人的表情，我也不想看到。我的头无力地垂落下来，只看到了腰上的那只手正在狠狠用力，暴起了交缠着的青筋。
伴随着身后的呼吸趋于平缓，那股一直徘徊在我鼻翼两侧的恶臭也减淡了许多。不。或许是因为，那种恶臭已经永远侵入我的体内了吧。
在人有意识地蒙蔽其他感官的时候，剩余的感官会体现得更加明显。
声音。
我闭上眼睛，努力地忽略视觉、嗅觉与触觉，只去感受耳膜捕捉到的讯息。
外面下雨了。
他终于松开了捂在我嘴上的那只手。此时我已经没有发出声音的力气了。
发出声音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不要和别人说。”喘息消失了，伴随着沙哑的声音传来，刚刚在路上我还觉得有点亲切的声音。魔鬼的声音。
我终于沦入彻底的绝望。
“你说也没用的。校内外我都有熟悉的关系。”他似乎是抹了把汗，语气平静地说道。
“何况你也不想让你的家人徒劳地担心吧。嘿嘿。”
他居然笑了。在我背后低低地笑了。
我就像陷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弥散的恶臭，和空间里一遍遍回荡的他难听的笑声。
把我从黑洞里残暴地拉回这个世界的，是新的声音。
那扇紧闭的门开了。三个没有打伞的人，我的同龄人，抱着一个湿答答的篮球走了进来。
当他们探寻的目光适应了黑暗，便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个篮球从其中一个人手上掉落下来，可怜地发出一声闷响，在地板上留下了难看的水渍。
我失去机能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当我终于反应过来这一切，已然被那六只恐惧的眼睛刺穿。
我低下了头，用最快的速度提起裤子，从他们旁边冲了出去。
是眼泪吗，不是吧，雨水，是雨水，这也不是我认识的世界，是梦，肯定是梦，回家之后就会醒的，家...
我终于哭出了声。这不是梦。家里会有罗小萍在等待我一起吃晚餐。与那个男人离婚后，我成为了她在这世界上最在意的人，所以我不能去死。
我不能去死。我只能把这一切掩埋起来，对她闭口不提。
她只是一个小服装店的经营者，为了这个家每天都在很努力地工作，她没有能力与那个有着庞大关系网的男人对抗。
“所以我淋着雨回了家，却没有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情。虽然告诉自己不能逃走，但是我怎么也没有勇气再走入那个空间了。我害怕，不止怕看到那个男人，更怕看到那三个目睹了这一切的人。我从第二天就不再去学校了。罗小萍，哦，就是我妈，她很担心，问了很多我同学的家长，还问了我的班主任老师，但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体育课是那天的最后一节课，我平时在班上就没什么朋友，大家对我也不是很了解。类似于透明人吧。所以在他们看来，那一天没有任何的异常。”
“之后也没有收到其他人反映过来的消息，我想那三个看到了这一切的人也被那个男人逼着封口了吧。”
“所以我妈给我联系了心理医生，让我每周六接受心理咨询与治疗，可是我也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真相。他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想法，我和你一样。哪怕是给我最亲的亲人。”
一吐为快的感觉居然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把这个罪恶的、肮脏的秘密说出来以后，我四分五裂的身体似乎轻松了许多。
是真的憋得太久了。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做噩梦。每次睡着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个人的声音，那只青筋暴起的手，以及吞噬我的屈辱感和疼痛感。我可以...或许不是完全理解，但是某种程度上理解你的感受吧...虽然不会自杀，但我觉得，或许这一生我都不会接触所谓的性了吧。”垂下头，我自嘲地笑笑。“我是邋遢而懦弱的。那个人带给我的恶臭，可能会跟着我，在我身体里栖居一辈子。”
沉默。一长段时间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抬起头。
还没能把自己从自己讲述的事件里完全抽离开。我感觉自己的目光在空中游离。在我终于对上焦的时候，才发现她正直直地盯着我，满脸都是泪水。
忽然，她站起身靠近了我。伸出双手，她大大地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然后松开。
随后她捧住我的脸，用她的嘴唇覆盖了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