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好衣服起床的时候，罗小萍已经在玄关处准备出门了。
今天并不是需要戴墨镜的大晴天，她却对着门口的镜子挑选了与今天的着装合适的墨镜。我知道，她是为了遮住有些红肿的眼睛。
昨晚的，泪流满面的她的样子再一次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在我讲述那件事情的过程中，罗小萍一直未发一言，而是一边流泪一边握紧了我的手。
最后，她为我关了灯。替我盖上被子的瞬间，我听到了她带着鼻音的声音。“我会处理好的。”她说道。
“相信妈，妈会处理好的。”有些颤抖的声音，语气却格外的肯定。
她起身离开的时候，有一滴眼泪掉落了下来，滑落在了我的脸上，带着她的体温。
“你要去哪里啊。”她今天穿着一身全黑的套装，还戴上了平时不会戴的珍珠耳环和项链。看到她这副模样，我便有些担心地发问道。
“替你去办转学手续！”她很大声地回答道，在镜子前面转了个身。“早餐热在了锅里，你洗漱完自己去取。我走啦。”
穿好高跟鞋，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脚后跟在地板上落出的哒哒声，过了许久还能听见。
刚吃完早餐，坐在桌子前准备读几章小说时，有电话打了过来。
是她。
“喂...”我刚接起，她便用明朗的语气发问了。“感冒好些了吗？”
“唔...嗯，好多了。”我回答道。
“那个...”我有些犹豫地说道，把昨天和罗小萍坦白的事情告诉了她。
“挺好的啊。”她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我觉得这是好事情。相信阿姨吧。其实啊...”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昨天她就和我说过，‘能保护孩子对于父母来说是一种幸福。’所以别担心，我觉得现在的阿姨一定是很坚定也很幸福地在为你奔波的。而且比起之前来说，一切都在改变了呀。在往前啦。”
她的话语让我有些不宁的心绪安定了下来。原本还有些不确定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但是现在我决定不纠结这些了。她说得对，至少我们在往前了。
但是我不想让这些心绪展露出来，只得在电话里嘴硬地抱怨：“你们昨天都说了多少啊，我怎么觉得你比我更像她女儿了！”她在电话那头咯咯笑了，接着说道：“还有一个消息哦，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啦...”咽了口口水，她说道：“我决定去找新的工作啦。看到你们都在改变，我觉得我也要往前走啦。”
“太好了！”我由衷地说道，然后想起来什么什么，于是立刻接过她的话。“那要不要来我妈这边...”
“哈哈哈哈哈哈，不用啦。”我一开口就被她看穿了，立刻打断了我。“我真的很喜欢阿姨，也很愿意在阿姨那里工作，但是这样的话，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有些奇怪啦。”她说道。“正是因为我很珍惜我们的，包括我和阿姨现在的关系，所以我不想这样。”没等我出声，她就继续接了下去：“我也已经和姐姐说过啦，她理解了我，并且说如果我愿意可以一直住在这里。但是我觉得如果辞掉了现在在做的事情，继续住在这怎么说都会有些过意不去，所以还是打算最近租好新的房子就搬出去。”
“唔...那也好吧。那，租房的事儿，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吧。”我说道。
“好呀！我晚点给可可喂完中饭就出门。晚点见吧！”
与那个轻快的声音道别后挂了电话，我的嘴角微微上扬了。
真的啊，我们都在往前了。
她比较偏向把房子租在离这边较远的另一个区。她说，早上她去网吧里查过了，那边刚刚建了一栋大型商场，里面有许多店铺都在招人。
看了看地图上的距离，我有些犹豫。可她笑着说：“没事啦！之后你也要去上学了，周末我们约在哪里见面都一样嘛。”拿指尖点了点我的额头，她眯起眼笑道：“某人可不会是想每天都见到我吧。这么黏人的吗---”
我被她说得面红耳赤，转过身避开了她的视线。背后传来的笑声愉快地回荡着，使我也勾起了嘴角。
我们选中了一套还不错的房子。它的价格适中，就在那栋商场的对面，到了夜晚周边也不会太吵闹。“钱的话...”我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她却摆摆手笑了。“没事没事！因为我一直都不怎么出门也不太买东西，所以多少还是有些存款的。当然啦，要是实在不行我会找你借的啦！”她仰起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我点了点头。
从小区里出来，也差不多到了晚上的饭点。她怕饿着可可，于是说要先回去了。我说好，就与她在那里分别了。
我打了个电话给罗小萍，她说她还要晚一点，让我自己解决掉晚餐。
长呼了一口气，它在空中弥散出了白色的水雾。我搓了搓手。这几天又降温了。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闲散地在大街上走了几步。一个人在外的闲逛。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偶尔也会拿出双休日里的一天，像这样出来走走。看一看路边的人，观察他们的表情与动作，来猜测他们的身份与职业，是我以前的一个秘密游戏。
想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啦。遇到她之后虽说是经常出门，也都是两个人一起。我眯起眼睛往四周看了看，觉得每一个行人都好像陌生的朋友。这么想着，我偷偷笑了，感觉好像还不错。
肚子并不是很饿。于是我在路边随意吃了点东西，决定坐公交车慢慢晃回去。说实在的，之前的我非常喜欢坐公交车。喜欢它在马路上摇摇晃晃这往前的感觉，喜欢看路边掠过的熟悉或陌生的风景，也喜欢车上那种每个人都处于自身的小世界、听着歌或者玩着手机的氛围。
查好线路，我搭上了驶往家的方向的公交，掏出耳机点开了音乐播放软件。结果车身一个趔趄，使我点到了旁边的备忘录。
第一条便是她的愿望清单。我愣了愣神，把它点开了。实现了野餐之后，其他的事情接踵而来，使得我这几天都忘记了它的存在。
此时，手机的通知栏又闪了闪。“预计下周会大幅降温，周五会有小雪。”
小雪吗。在我们这个城市，虽然下雪说不上是多么稀奇的事，但每年应该也就只会出现一两次，并且总是过两天就会停了。
思考着这些，我的目光又落到了愿望清单里的第九条。
“去冬天的温泉。”
温泉与雪。
我想了想，露出了一个微笑。那不如就这样吧。
我选择的是不用转车的路线，公交车七弯八拐地绕了半天才到达了家门口的站点。因此当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发现罗小萍居然已经回来了。
“怎么样？”看着脱掉了大外套，开着暖炉烤火的她，我有些小心地问道。
罗小萍转过头，努力朝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和你们校长什么的都谈过了。初期的转学手续也给安排了个差不多。”她拿出包里的一个小册子递给了我。“呐，快过来。接下来我们一起选择一下之后去读的学校吧。”
看出了她隐藏起来的话题，我没有出声。换好鞋子走过去坐到了她身边，我看向了她的脸。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说出口了。“那个死男人的关系好像确实比我想象的要牢，教导主任也好校长也好，都很偏袒他。虽说是同意给我办理手续了，但一直在说什么‘他不是这样的人’啦，什么‘我们学校不会招收品行不端的老师’啦，尽放一些糊弄人的狗屁。”她转头看了看我，立刻又急促地补充到：“但是你不要担心，我绝对会让他受到应得的惩罚的。虽然法律上**罪是专指男人对女性的伤害，但是我今天也看了许多条相关的规章，还是有很多其他罪名可以给他安上的。等我这几天再去多了解一些，我们就起诉他，让他...”
看着面前有些慌张的、情绪激动地给我讲述着这些的罗小萍，我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了。嘴角扬起了淡淡的笑容，我打断了她。“妈。”
“...他绝对会被狠狠关起来，吃尽白眼，蹲大牢！！”罗小萍还在唾沫横飞地说着，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妈...妈！”我不得不再次开口说道。
“诶...诶？你说，你说。”终于回过神来的罗小萍赶紧看向了我的脸，有些紧张地凝视着我。
我看着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女孩的表情，我的胸口不由得有些隐隐作痛了。“没关系的。”说着，我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她。
“没关系的，就算不能让那个家伙得到惩罚。我已经不在意了。”我在她耳边说道。
“之后去到另一个学校，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看见他。他怎么样都与我们无关了。现在的我，有不管怎样都站在我这边的你，还有小罂在我身边，我已经很幸福了。”
罗小萍的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勺。有多久没有与她拥抱过了？在灯光的照射之下，她的白发赫然暴露在了我的眼前，泛着淡淡的荧光。感受到手掌传递过来的信息，又让我的胸口一阵生疼。罗小萍的发尾很干枯，有些痒痒地扎着我的手心。
听了我的话，她沉默了半晌，把头埋在了我的肩膀里。过了很久，我终于听到了她低低的啜泣声。
我拍了拍她的背，没有再说话，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她停止了哭泣。
之后她松开了我，背对着我揉了揉眼睛，让我先去洗澡。我回到了卧室，去拿浴巾与睡衣。在我脱下的外套的肩膀一侧，蔓延开了一小片潮湿的水渍。我盯着这片灰黑色的图案，看了很久。
少见的，今天我和罗小萍在洗漱完之后都没有回自己的卧室。她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看起了电视，我则拿着一本小说坐在了她旁边。
读了几页，目光却滞留在了书中的“雪”这个单词之上。想到这里，我掏出了手机，开始给罂粟花小姐打电话。
罗小萍看着我的动作，很体贴地调小了电视机的音量。
“喂...”电话接通了。我向她描述了今天在公交上考虑的事情，包括天气预报、愿望清单与我的计划。
伴随着我跃跃欲试的声音停下等待她的答复，她却沉默了。过了好几秒，她才用有些犯难的语气开口了。
“我很想去...但是...”电话对面好像发出了一声微微的叹息。“那样的话，就没有人照顾可可了。它现在还在恢复期，我这几天但凡是出个门都挺担心它的。虽然它真的很听话，在我回来之前都没有乱动，但是去温泉的话...恐怕往返会要超过一天吧。”
这个忽然被抛出来的、我未曾想到的问题让我狠狠地淋了一头凉水。对哦。在愿望清单列出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可可会出现呢。我沉默了半天，也没想到合适的解决办法，只能悻悻地说了句“那好吧”，有些失落地挂断了电话。
这时一旁的罗小萍看了看我的神色，问道:“怎么了？刚刚那个电话，是打给小罂的吧？”我点了点头，向她描述了电话的内容。
“可可...是一只小狗吗？”她想了想，偏偏头问我。
“是的，是我们前一段时间捡到的流浪狗，它的腿被车压折了。我们发现它之后，去医院让医生给它安了夹板，现在还在恢复的过程中。”我解释道。
“那要不...你们去温泉，把它送到这边来，我来照顾它？最近新招了个员工，很多事情都不需要我管了，下周好像也不是特别忙。再说我也挺喜欢小动物的，有个小动物陪着我过一天的话，感觉会很开心。”
“真的吗！可以吗！”忽然发现了新的解决方法，让我瞬间快乐地瞪大了眼睛。罗小萍看着我的样子，嘿嘿的笑了起来。
“当然可以啊。去吧，年轻人就应该多创造一些快乐的回忆！”她抿了抿嘴，朝我眨了眨眼。把视线移向了电视机屏幕，过了几秒，她忽然又开口了。“温泉的费用，妈给你吧。那孩子...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是我能感受到，她的情况一定是有些特殊的吧。”
我看着罗小萍安静微笑着的侧脸，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最终那些呼之欲出的情感全部化作了一股暖流，从嘴里涌了出来。
“妈...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