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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漫长漫长的人生里,我与她的相识只不过是一段极不起眼的回忆而已。
可每当我重新想起,它就像天空忽然倾斜而下的雨,在我的世界里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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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一个叔叔的朋友的邻居家的女儿。我们之间本是这样难以产生交集的关系,可我最讨厌的命运,却让我们在如此的巧合下联系到一起。
那阵子我牙痛的厉害,隔三岔五就要去一趟市里的医院。叔叔是市里医院的外科医生,虽然救不了我痛苦的口腔,但托他的福,我被介绍了一个医术相当不错的牙科医生,李医生虽然年纪不大,但据说在牙科领域他的水平一点也不比那些大城市里的专家差。虽然我觉得我可怜的牙齿要么是吃多了凉食,要么就是生了智齿,就算去镇上的卫生院最多也就是沦落到拔牙的地步。但谁让我有一个当医生的叔叔呢,因为是亲戚的缘故,这层关系在这种时候在父母长辈嘴里让我的病发酵成了不去市里大医院就治不好的绝症。
我自然对我的牙齿没有决定权。在爷爷把我送上公交车并不断嘱咐我见了面要喊人、不能没有礼貌等等许多我根本没听进去的话的时候,我望着愈行愈远的小镇建筑,闭上眼直觉得有一股遥远的困意正在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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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小青年,下车到站了。”当售票员大妈把我叫醒的时候,我几乎同时意识到从朦胧梦里被迫醒来的感觉有多不爽。要问为什么。牙齿清楚的疼痛实在不该出现在梦境。
那时我身上只揣着来回的车费和一顿午餐的钞票。要问治病的费用,据父母所说本来是要由我带给叔叔的,可电话里的叔叔再三推脱,表示自己认识的医生是自己的朋友兼后辈,友情价带上亲情价,着实让睡过头错过站点后步行到医院的我知道了身无分文在市区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等我已经分不清是牙齿还是腿哪个更疼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医生叔叔,并经由他的介绍来到了那个牙科诊室,那也正是我第一次与她的见面。李医生微笑着向我介绍了自己,而在我也不得不报以我那种勉强且略带腼腆的笑回应的时候,我第一次对上了她的视线。我怎么能想到一个牙医的诊室里会有一个坐着轮椅的女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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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带苍白的脸上绽放着我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笑容,“嘿,少年,牙齿坏掉啦?”她一开口就让我产生了兴许这个女孩才是牙医,而那个站着的男人只是她的助手的错觉。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牙科诊室里会有一个坐着轮椅的女孩这样奇怪的景象了……因为这是我的幻想,所以奇怪的人或许是我才对。
后来经过李医生的解释,我才知道她是李医生邻居家的女儿,因为生病住院一个人总是很无聊,就会偶尔让护士推她到这里来玩。虽然我想不出来一个牙医的诊室里能有什么好玩的,但正是如此的巧合才让那天刚好去那的我与她相识。
在我躺上诊室的床之前,我肯定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如此害怕牙医。
“李叔,你又要用那个了啊,太残忍了吧,那这次我不看了。”她仿佛恶魔低语般的话清楚的传进我耳朵里,瞬间让我本平静的心弦绷紧,以至于让我没听清李医生责备她的话语与她调皮的笑声。
那个年纪的男孩当然是不想在同龄女孩面前丢脸的,若非我听到洁牙器电钻般的声音,我本就悬着的心也不会当即突破羞耻的天平。在李医生下手之前问出了“疼吗”这种自我小学毕业以后就不会问医生的问题。
结果就是在她肆意的笑声里我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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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捉弄过我这一次。据后来的她告诉我,那天她突发奇想,只是很不巧那个人刚好是我而已。我当然是满脸的不信并且很快联想到这大概就是她经常呆在李医生诊室里为数不多的乐趣。
检查牙齿没有花太多时间,是我意料之中的智齿。在李医生给我配完药之后,我和她还闲聊了一段时间,说是闲聊其实基本上也都是她问我回答这样的剧情。以至于下一个病人进来时我们两个闲人实在不好意思再待在这里,于是她提出让我带她出去转转,我才发现关于她这个人。我还一点都不了解。
在我推着她的背影漫步在午后的和煦之前,我还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推着坐轮椅的人,那在我看来是只有亲人才会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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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做着这样的事的我不禁想象起了她的生活。上下楼只能依靠电梯,活动范围只有医院里,没有电视节目也没有娱乐。换作是我,即使只是一整天我也会抓狂的吧,而她迄今为止这样的人生又度过了多少个日夜呢。我不知道。
“喂,小唐。”直到她叫我,我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顺带一提我们交换了名字,她明明看起来比我年纪大不了多少,却始终用着一副长辈的口吻称呼我。而我一低头就能瞥见她正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我,如此近距离,我这样的胆小鬼只看一眼就会别过头去。
“哟,害羞啦。”而她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调侃起我来。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擅长应付这种性格的人,因此她玩的不亦乐乎。以至于她笑得咳嗽出声,我才意识到她其实还是个正在住院的病人。
而我此刻正推着她坐着轮椅,在医院的绿化小路间穿行。她真的很轻很轻,轻到让我不得不偶尔低头瞥一眼,才能确认她没有忽然消失了。对于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任谁都会忍不住露出这种程度的关心吧。可她从来没有与我谈及关于她的事情,她的病情,或是任何她的感受之类,我全然不了解。
不过也多亏了她是这样的性格,一路上我们断断续续聊了许多有的没的,天南地北什么都说,我才发现其实她有许多地方其实与我相似,只是我们表现给别人看的形式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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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时不时回过头来给我一个灿烂的微笑,就像我总会忍不住确认轮椅上的她是不是还在。久而久之,我不禁产生一种在外人眼里她其实是我的妹妹或者姐姐这样的错觉,而我惊讶的发现我十分愉悦于这种错觉。
“对了,你在哪里上学呀?”她有时也会这样忽然开口得让我摸不着头脑。我告诉她我那个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学校,是那种乡镇里办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中学,明明她从来没有去过却会若有所思的喃喃着“竟然有这么远。”,然后很快她又会如此这般向我提出下一个问题。
我们在外面逛了很久,也聊了很久。直到太阳都快落山了,她忽然窜出一句“我该回去了。”这样的话时,我还意犹未尽。虽然彼此都没有明确,但我觉得我们这样的关系应该能算得上是朋友了吧,当然我也不会认为朋友这样的关系确立难道还需要正式的告白。
她的病房在住院部第十层,当我推着她的轮椅回去的时候,已经有护士在房间里忙前忙后,虽然看不出这阵势,但我大抵还是能想象到她一定是得了不太好的病。以至于我忽略了推着她回来的路上她早就变的沉默不语了。
“拜拜,下次再来看我呀。”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她其实也会露出那种勉强的笑,就像疲惫了很久的人,发出彻底失去活力的声音。我不敢在这里逗留太久,只与她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回去的路上我才发现与她度过的下午时光转瞬即逝,甚至未觉现在又开始隐隐作痛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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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去学校的我,一边忍受着牙齿带来的疼痛,一边依旧想着关于她的事,心情总是会不自觉烦躁起来。我知道其实我期待下一次与她见面,可我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也不知道她何时会出院,如果自此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面该怎么办,总觉得我会变的难过起来。我想,如果她没有生病,或许我能在学校里遇见她,某一天我偶然路过高年级的校区,她会从某张窗户里探出头来冲我招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叫我的名字。那时的我会欣喜还是不知所措呢。可如果她没有生病的话,我们也就不会认识了。
不知是该庆幸还是不幸,在那之后大概有半个月,我不得不面临拔掉智齿的命运了。寂寞夹杂在时光里再次疼痛难忍,通过与李医生的电话联系我再次前往了市立医院。而我与她的第二次见面也就搅拌在这样的不幸中,让我焦躁万分。
这一次前往牙科诊室里没有她的身影,我也没有向李医生询问关于她的事情。就像普通的就诊病人一样,没有她在的诊室里果然沉默了许多,那个和蔼的李医生一工作就变得严肃起来,让我有些安心又不禁变得失落。万幸的是,拔牙进行的还算顺利,看着瓷盆里那颗折磨了我数月的“罪魁祸首”终于被施以“斩首”,我忐忑已久的心总算松了口气。简单的与李医生道别后,我离开并决定去探望一下她。饶是如此我却没法怀着多好的心情,害怕她真的出院了或者转院,抑或是更多我不敢想象的结局,我趋于平静的心又不禁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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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她的病房,好在她还在那里。只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是一个人了,虽然这么说但在我的印象里她好像也从来都是这样。她躺坐在病床上没有马上注意到我,我想开一个重逢的小玩笑,可犹豫的瞬间捕捉到了她始终注视窗外的落寞。结果又被她抢先了。“小唐,你来啦?”她依旧送给我如沐春风的笑容。我想别过头去,这次不止是因为被她盯着看不好意思,还是心疼起这份来得这么快的转变。也许,是我有些一厢情愿了。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房间里没有多余的凳子,她拍了拍病床,示意我坐到她旁边。走近后我才发现她另一只手上还扎着输液针,不知名的药水正一点一点滴落,她骨瘦如柴的手臂白的没有丝毫血色。上一次我没有仔细观察,现在发觉她好像憔悴了许多。明明十分期待与她再次见面,可一见到她这副模样,提前准备好的话题又一个都冒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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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牙了?”她很敏锐的察觉到我的异样,“恩”我一开口才发现口腔内还残有隐隐作痛的神经,吐出口的字也变得模糊不清,她却好像对我的经历很是好奇,一个劲的问我拔牙的过程,我依旧沉寂在开不了口的失落只好含糊其辞,结果最后又演变成了单纯的她问我回答,就像我们之间一直都是她在问我在答,我有些讨厌起这样了。
之前的轮椅还放在窗台边,我有时会看的出神,她马上又会戳戳我的肩膀,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好笑,有时她也会像个普通的女孩子啊。可如果她真的是个普通的女孩就好了,护士小姐中途来换过两次药水,我隐约瞥见她旁边柜子上摆满的西药,让人触目惊心。在我看不到的她的每一分钟都该过得怎样沉重,我根本想象不到。可也许正是如此我才会有勇气向她发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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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吗”
我想向她伸出手。可却在她又开始的滔滔不绝声戛然而止时,悬在半空了。或许是我第一次向她发问的缘故吧,我们之间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久到让我真想抱一抱她那瘦弱的身躯……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嘛”
她说话的时候,我几乎能望见那双眸子里闪烁一瞬的晶莹。而下一秒她依旧能带着那副笑容给予我仿佛能融化冰山雪原的热烈,可我却连触碰她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才发现她与我始终都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我曾自以为是的把她看作同类,可最终还是要被她拯救。现在才明白过来的我,还真够没用。
她很快又恢复了些许落寞,倒是没在我面前强颜欢笑了。“疼啊,每天都疼得不得了”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但是真的没关系,这种程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啦。”一如既往她长辈的模样。可我再也接不下去她的话了。
因为我明白,我想靠近,却被她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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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二次见面的结束,我们再也没有谈及关于她的话题,依旧总是她问着我的事情,而我回复她的时候却变得心不在焉了。最后我们就像不欢而散一样忽然终止话题,虽然在我离开她的病房时,她依旧笑着与我告别,可这次却没有那句“下次再来看我”了。
我不知道我们彼此没有明确的关系还算不算的上是朋友,可我总觉得我该是欠她点什么的。就像我那颗久未悸动的心不再去说“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那样的事实。
可如果我回忆中的她只到此为止的话,我还不会那么难过吧。收到她那封迟来的信的时候,是与她第二次见面后又半个月了。我早就回归了过往无数重复的每天,直到某天午休班主任抱着厚厚的作业本发到我时顺便给了我那封信。不知在邮差那里辗转了多久,从与她第一次见面后她就写给我的信,直到如今才到我手里。
“小唐:
嘿嘿,给你写信啦~有没有吓一跳?
虽然认识才没多久,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吧,对吧?
我一直很想写信给谁试试看来着,所以你是第一个,是不是很惊喜?是不是很荣幸?哈哈。
抱歉在李叔诊室里时吓唬你,其实我不是一个擅长恶作剧的人哦。(你不会不信吧?)
那天下午缠着你问东问西你会不会觉得厌烦呢,但是在这里的日子真的很无聊啊,一见到活人我就有想要问不完的话题呢,哈哈。
其实我很高兴你能陪我一整个下午,还担心你会不会讨厌我这样的人,随便把我丢在哪里就走掉......
我就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呢。
啊啊~好想看看你收到这封信时的表情呢,会开心吗?
嘿嘿,可别笑话我哦。
……
可是我也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寄到你手里,会不会只是我在这里自娱自乐呢。(希望我没记错地址吧!)
真希望你能收到啊......
然后给我回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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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她已经去世三年多了。时间漫长到我再也都想不起她的样子,可每次我再记起关于她的事情,关于我郁郁寡欢的那段日子,满溢的难过都像是锋利的匕首将要刺穿我的心脏。
明明与她的相处时间短到不超过一个白昼,她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却是过往每一个深夜。
我真讨厌这种感觉。
很久很久。直至某天我再也无法忽视……我的世界已倾盆大雨。
于是在一个日渐清冷的秋日午后,我为她回了这封信。
“秋:
抱歉过了这么久才给你回信。
也许,我该与你告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