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的江镇实在是冷清。窗外阴雨不断,做买卖的人也少了许多——当然,也许是因为我宣称暂时不过问生意。今天忽然放晴,本以为是出游的好时节,却不曾想自己也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每行至城郊,眼前固然是繁花似锦,然而周围的人均是结伴游玩。惟有自己孤身一人,有乐无人同享,便感到无趣,景色也仿佛褪色了。
这江镇什么都好,镇子清静,景色也好,只是少了点友人。再加上这几日头脑实在不算清醒,也罢也罢!静养几日也好。
于是索性闭门不出,睡到晌午时分,才起身吃中饭。我早已吩咐过家佣不必做太多菜,茶水也可不必了,只需准备鱼肉一两味,再打上两壶酒,盛上几碗粗饭,一两碟泡菜足矣。这远比之前佳肴满桌来得痛快。我记得前几日那黄金蟹,味道不敢特别恭维,吃的过程却无比繁琐,好一阵折腾下来,只能尝到碎石大小的肉块。好几只螃蟹吃下来,已过了半个时辰,肚子却还咕咕叫......然而眼前这鲫鱼汤,红烧肉,料理起来颇是简单,也不必大动干戈,一双筷子一碗饭,便可大快朵颐,再配上两壶美酒......美哉美哉!直到吃腻了,再顺口嚼上两碟泡菜......真乃人生之幸事......
然而饭菜竟成了一天唯一的盼头——我在江镇实在没有什么友人,独自出游又索然无味。每天只得在庭院里吟诗打发时间,全无闲趣。
直到大约申时,佣人突然进到庭院来,说是有人登门拜访。还望我能前去迎接。
“不必了不必了,这几日我不问家事,闭门谢客,请叫客人改日再来吧。”
“少爷,这客人来头可不小,乃是海城都督府家的二少爷,咏海。”
我听到这名字,心头一阵惊喜,甚至忘了答复佣人,便一路跑着夺门而出,连衣装也忘记换掉了。
咏海乃是我在海城的友人,自打幼时便一直交好。记得十来年前与他师从同一个先生,那书院里十来个幼童,其他人皆是整天读经念书,窗外之事一概不谈。惟有我和咏海臭味相投,没少让先生操心。每次晨读时,我同他有时趁着先生不在,偷跑到书院外面嬉戏。大人们见我们的椅子空着,气不打一处来,就是放下公务也得把我俩找着,晚上回去总免不了一顿毒打。与其白白挨打,倒不如在外面玩个痛快再回去挨打。连着被捉了几次,诸如溪边、竹林这样的地方早就不再是安全的藏身之地了。惟有一片桑林,四四方方不大不小,大人们迟迟没发现。长此以往,桑林竟成了我们固定的活动基地。那家农夫每次见我们闯进桑林,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从不检举我们。有时见到我们爬上桑树,他也碰巧要去耕作,索性站在树下,靠着树根给我们讲些从没听过的故事。诸如什么“飞狐外传”、“胡一刀苗人凤”、“杏子林惊变”.......这些故事对于那时的我们实在是耳目一新,是经书上从未出现过的奇闻。我们笃定农夫是很有知识的,比我们的先生有知识多了,每次逃离书院便到这里来,听他传授绝学,还时常给农夫带上一些笔墨。他颇是惊喜,却见我们身穿绮绣,料定我们市大户人家的孩子,从来不敢收取。
然而两人嬉戏在外,就意味着没有饭吃,有时实在饿得慌了,便随手摘几颗桑葚吃掉。在桑树上度过一天,看着日光渐渐黯淡,晴空泛起紫霞,便是时候回去挨打了......这个秘密营地从未外泄,直到有一次我实在贪心,吃了太多的桑葚,以至于牙都黑了,本是准备好了挨打,骗大人说我上山去了。可父亲见我一口黑牙,料定我必是去了桑林偷吃桑葚,抄起戒尺便是一阵痛打,还一边痛骂道:“顽童!为何偷吃人家桑葚!与强盗何异!”
他们说的话实在是文绉绉的,连骂人都这样文绉绉的,令人不快。本以为今后藏在桑林定会被父亲抓住,却不料父亲不久便诀别......纵使还十分想念那里的桑葚,也再没有心情去了......
才走出门,便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便衣、腰佩竹剑的闲人,若不是手里攥着都督府的印章,恐怕没人能认出他来。
这实在是他的风格,也令我颇为快活,远远地便招呼道:
“海哥!好久不见,近来可还安好?”
“说这些干什么,我好得很,倒是你这家伙,偷偷摸摸跑到江镇来享乐,连我也不通知一声,今天见面又如此客气,怎么?要干什么坏事不成?”
“怎会怎会!只是多日未见甚是想念嘛。前几日独自一人出游,实在是无聊透顶。我可正愁着没人同乐嘞!”
“可不是呢,我在海城也闲得无聊,眼看着满城春花,却没什么兴致,便专程跑到江镇游玩......这几日旅途颇为不顺,今天好不容易到了你的地盘来,要如何款待我呀?”
“哎哟,还请原谅待客不周,商会一概不接待便衣闲人,请自行解决饭食。”
他用极为不屑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二话不说便朝着庭院走去。我大笑起来,也跟着进去。
“看你这剩菜剩饭,商会大少爷,三餐竟如此寒酸?”
“哪里来的寒酸,依我看,世上没有比贵菜更寒酸之物,眼看那厨子忙活多时,端上来的菜个个清淡寡味,也见不得大鱼大肉,吃起来忙活半天,仍难以解饿。要我看,饭食若是不解谗,就叫寒酸。”
“风雅,您实在是风雅。然而贵菜也有其特色,人各有各的品味,不可一概而论罢了。有人自然懂得欣赏菜肴华贵之美。当然,也有人...”
“可别挖苦我啦!说吧,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黄金蟹、佛跳墙之类的就别说了,我早就吃腻了。”
“当然不会刁难你,那就来点简单的...”
“你倒是说呀。”
“两壶温酒,一碗青椒皮蛋,看这节气...竹笋?”
同他相视一笑,只听见他打趣地说:
“恐怕这也算是寒酸吧!”
我只能苦笑一声,自然是明白,这样简单的菜肴,恐怕喝酒才是主题,又不知道该醉成什么样了。
“月下独酌着...”
“仿佛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也许又是下了好大一场雨...”
“竹林里安静地好可怕...”
“真的好可怕...”
“雨似乎还在下,似乎执意要冲走什么...”
“竹林愈发安静了起来...”
“一整片雨中的竹林,仿佛霎时间燃起大火...”
“那大火的颜色,赤红的像血一样。”
我猛地惊醒,看见自己的确坐在竹林里,然而并没有什么大火,脚边只有两壶酒,竹林的青绿实在眩目,叶片上还隐隐含着露水。那团雨中的火焰大概是梦境吧。
天空依然是刚刚破晓,林间的风极其诡异,似乎并没有定向。那股奇怪的安静实在让人发怵,连轻轻呼吸的声音也清晰可见。我正想着起身,只感到身子无比的沉重...一定是昨晚纵乐过度了...我摔了一跤,又几乎晕了过去...也许酒量的确是退步了很多吧...
视野渐渐又模糊起来,只看见友人似乎在林中闲逛...他忽然转过头来,朝我走来...
“醉酒的那一秒,风声似乎格外的响...”
“那团大火在雨中越烧越旺,仿佛随风流淌起来...”
“忽地漠然四顾,雨声愈发的响亮...”
“大火忽然吞噬了自己...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身体燃烧着...隐隐听见远处笛声如风声般飘过...”
似乎有一双手覆盖在我的额头上,我试图挣扎着张开眼睛,却无论如何也不听使唤。视野模糊着,耳边的笛声清晰可见:先是如清风拂过,缓缓地行进着,耳中的风声却如同一群恶狼般拍打着身体...可是动弹不得;紧接着一长段沉闷的筒音,风声愈发强劲,筒音也渐渐随着风声消失了;耳边明明有着狂风声,为何只感到奇怪的寂静...似乎又要陷入酣眠...然而笛声突然急促了起来,风声似乎是完全被压制住了,声音逐渐高昂起来,烈马一般咆哮着...重复的厉音...似乎马上要将我唤醒。风声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奔腾的笛声,声音,不曾中断,仿佛马上就要叫醒我...不行!不行!笛声只剩下最高音了,只剩下一根手指留在笛管上,高音若隐若现...
“竹叶被烧尽...”
“雨依然下着...”
“笛声戛然而止,赤红的火焰也渐渐褪色了...”
“雨依然下着...”
“睁开眼竟然只看见一片灰烬的海,连风声也求之不得...”
“却愈发清醒起来,在无休止的寂静中爬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