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之月,日在胃,昏七星中,旦牵牛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姑洗。其数八。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户,祭先脾。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萍始生。天子居青阳右个,乘鸾路,驾仓龙,载青旗,衣青衣,服仓玉。食麦与羊,其器疏以达。
——《礼记·月令》
这几日身子好转了许多,已经能够下床散步了。茅屋虽然狭小,然而窗外景色实在悦目。若是能够出门走走,那就更好了。
其实在屋里也从不寂寞,云墨小姐这几日都少有外出,只是偶尔出去打柴采药。我每当觉着无聊,便可找着她聊天、弈棋。云墨的棋艺如何?那当然不是本大爷的对手。
那天我看见云墨盘腿而坐,突发奇想问道:
“云墨姑娘,我有一事疑惑,不知可否为我解答。”
“但说无妨。”她很爽快地回应道。
“云墨姑娘着男子之衣装,束短发,解发髻,时而盘腿而坐。若是出门在外,被官府瞧见,恐怕是要被人责难不守妇道,免不了牢狱之灾呀。”
“我本就习惯与山川鸟兽为伴,为何要遵循人间的规矩?依我看,那些规矩不过是要将人划成三六九等,让百姓心甘情愿地受欺负,还让他们以为自己生来就该如此。却让你们这样的纨绔子弟心安理得地受着恩惠,还真以为自己多灾多难。”
“我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姑娘你看得出来,我并不爱好风雅,连饭食也是觉得民间的小酒馆更加亲切,感到民间的生活才是自己的归宿,只是你误解我罢了。”
“正因如此,我才要救你...”
她迟疑了一下,又说:
“若不是这样,你又怎会......”
我吃了一惊,这才想起被下毒的事。心中实在是怒不可遏,可是转头望着云墨的眼睛,她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件事,只是专心地点茶。那青花瓷茶碗看起来似乎已是有些年代,青白之间暗暗透出昏黄,然而碗里的茶膏纯净无比,只让人觉得清心。我原以为她又得磨蹭上半天才能把茶点好,可是只过了几秒,她便把茶碗端到我面前。
“喝点茶吧,我当然不会下毒。”
“这么快?我小时候听说点茶有诸多讲究,怎么会一下就完成了呢?”
“茶与水调和后的浓度轻、清、重、浊均适中就好了,为什么要讲究那么多呢?你倒好,不是不喜欢喝贵茶吗?这普普通通的茶摆到面前来,你倒不愿意喝了?”
“不是不是,只是好奇罢了。还多谢云墨姑娘款待。”
我轻轻抿了一口,只觉着味道与过去的贵茶有所不同,虽说味道依然是淡雅,比不上烈酒下肚的那种爽快。然而苦味并不明显,只是觉得甘爽。我心想仙姑做的茶果然和凡夫俗子是不同的。又细细喝了几口,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你倒也没必要整天‘姑娘姑娘’的喊,本已一同经历过生死,何必如此拘谨,叫我本名便是。咏海也是这样叫我,实在让人心烦。”
咏海?我实在是糊涂,这几日竟光图着自己养病,却从未想到过咏海兄弟......我连忙问道:
“云墨姑娘,你可曾清楚咏海在何处?”
“你怎么......罢了,知道你们俩从小就心急。可是你想了这么多天,也猜不出来山下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有了些眉目,可是不敢确定。”
“若是实在不清楚,我也只好如实相告,但愿你不会生气。”
“请如实告知我吧。”
“我那天装扮成男人模样,下山打探情况。我说自己是海城的旅商,在酒馆里四处搭讪。夸赞你名誉满天下,谁知这几人非但不附和,还辱骂起来。”
我听了这话,心中一阵疑惑。
“为何?我本就是江海国最大商会的少爷,虽然接手家族生意才两年,名声却早就打响了啊。出门在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谈起我的名字,谁敢不夸赞?”
“少爷,可别太自以为是,江海商会的名声几十年,可你的名声,才两年哪!”
“那又怎样,我乐善好施从未做过亏心事,民众都爱戴我!就凭这点,名声怎会倒下呢?”
“少爷别急,你听我讲完。我后来装作惊愕继续询问,周围的人都笑话我无知,说是前些日子才过了春祭,四处大摆筵席,连官库里的盐都耗尽了。可盐产乃是民生大计,岂能毫无储备。便派人到海城求助,恰逢海城天气大好,盐产充足,海城的朝廷也是颇为乐意援助,便大手一挥,运了好几十船盐到江镇来,并指定江海商会分发给百姓。”
“后来呢?”我心里已经有眉目了。
“人们都盼着商会开仓救民。可是事与愿违,他们说,那几天盐价疯涨,最贵的时候竟然一两银子都买不到一两盐......最开始只是盐,这倒也不痛不痒,毕竟无关性命。可随后商会便开始莫名抬高粮价,甚至眼看着孩子饿死也不愿降价。愤怒的百姓纷纷质问商会。有人还把商会告上了官府。后来官府的人一查,竟得出了‘商会大少爷江志趁火打劫,哄抬物价,压榨百姓’的结论。”
“哼,可笑,商会的势力早就渗透到官府的方方面面,哪个判官不是我们的人?若是要诬陷我,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吧。”
“那是当然,少爷。百姓们最开始也是不信的,甚至这时候还有很多官吏出面证明你的清白。商会里也有许多忠诚之士极力维护你的形象,向大众说明这样的决策一定是奸人所为。只是......”
“只是过了几天,传出了你的死讯。”
我吃了一惊,这一定是串通好的,目的就是要颠覆江海商会,接着让小人接手商会。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江镇有多大的势力能够操纵这一切,甚至让舆情相信我是个恶人,相信我的死讯.......江海商会就是全国最大的买办,全国的交易几乎都经由我们,没有更富有的存在......向来只有可能是我们主导交易,杀死后起之秀,诬陷政敌,乃至操纵其他商会,绝不可能有......绝不可能有人操纵得了我们!纵使有内鬼,也不可能有那么硬的后台支撑他们这样嚣张,整个国家都有我们的眼线。更何况......有那么多忠心可鉴的家臣......
“少爷,假如你死了,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家权旁落!”
“不,少爷”她凑近我的耳朵,“意味着众人会认为后面的决策失去了你的控制。”
“随后他们宣称终于脱离了江志这个恶人的管理,立刻低价向百姓出售粮盐,众人无不叫好,连过去被你们收买的官员都开始说你的坏话。所有忠于你的家臣都开始成为众矢之的,你的名誉已经彻底扫地了!”
“那些家臣可以接管家族的权力,他们有我父亲的遗嘱!我的父亲在这个国家有着无上的荣誉!我的父亲总不可能被抹黑吧,父亲为这个国家做出的贡献......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即使他们不这样做!咏海也能以都督府之名稳住局面吧!”
“那是因为他们全都被杀了......”
“我还看到了咏海的尸体......”
“对不起......少爷......希望你......”
我沉默良久,直到双眼渐渐湿润,随后豆大的眼泪从脸颊滑落。云墨姑娘不说话了,只是将我拥进怀里,任凭我放肆地哭着。直到我哭得精疲力竭,她也从未将我推到一边,只是一直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我的哭声。
我不曾抬头看她,感到她的身体也在轻轻颤动着,隐隐也能听见她的抽噎声与心跳声。雨声刷刷不停,然而这雨声也变得刺耳起来,我以前是喜欢下雨声的,可今天的雨滴,仿佛只是穿林打叶前来嘲讽我的。
那一刻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也不像过去那般胡思乱想。只是静静地躺在云墨姑娘的怀里,用她那温暖的体温去融化一切的梦境。
最后,连自己也融化在了她的体温里。
“只见那片海里一片氤氲墨色。”
“她安慰我说水墨画看似非黑即白,然而深浅不一,世间万物最终竟然都可以用黑白表达。”
“然而一旦墨色泛滥成灾,眼前只有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