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尘格寺

作者:稻村雪子i 更新时间:2022/10/19 23:30:18 字数:4916

这章会比较晦涩难读,也相对较长,作者其实是想夹带点私货,也多少交代一下世界观。关于海神祭是什么,作者会在后面的部分解释的,只是这里不得不略写,还望读者见谅。——作者注

这次实在是走了格外久。

我本是十分仔细地数着步子,希望能找出什么答案来,可是数到我脑袋模糊,也没有数清这次走了多少步。

一座宫殿十分意外地出现在山顶,然而房梁之雕刻,以及木结构的简陋,都暗示着这恐怕是江河时代的建筑。

我倒是时常见到文献里“美宫室,高台榭”的记载,然而毕竟是前朝的建筑,从未切身体会其威严。令人吃惊的是,哪怕在那个百姓生活凋敝、生产方式简单的年代,也能创造出这样雄伟的建筑。

“哼,宫室积聚,使鬼为之也十分劳神呀。”

宫室的房梁约有三丈高,斗拱十分夸张地探出立柱,其上之立雕、花纹,可谓精彩绝伦。我沿着房檐,绕其一周,就已经过了半晌,而走进其中,向天井一望,亭台楼阁各抱地势高耸而立,其间复道与周阁,行于空中,囷囷然颇有走马飞燕之势。登上高阁四处张望,只见江河兀然流入宫墙。时惟深秋,河畔杨柳已是秃然而立,只余下乱石旁寂寞梧桐,昏黄萧瑟。

我推开一扇破败的房门,然而房内之器物实在让我眼前一亮。铜器上,刻有“新郑”二字,其飞禽立雕手法之鲜明,可谓奇工俊俏;金银镶错的器物,用料和技艺皆是极品;而一旁的木雕,工艺可谓登峰造极,无论是造型还是技艺皆是一流;琉璃珠最是令人称奇,缤纷之色彩,镶嵌工艺之纯正,与现在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实在令人叹息。过往我对于江河时代的了解,大都来源于史书。《江河史》极力描写那时民生之凋敝,社稷充满剥削,千万百姓被困于江汉平原,无人渡河而下。却从未有人写过那时宫室之浩大、器物之华美。正当我扼腕之时,河水变得湍急起来,岸边似乎聚集了许多人...一个人架着小船,从大殿门口飘然而过...

那是...海晏先生?

我大声呼喊他的名字,然而他不曾回头,不顾岸边所有人的劝阻,顺流而下。

我像是从背后挨了一棍子,晕倒下去。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晌午,惊奇的是,河边挤满了人,有人放火,有人跳河。却没有人往我所在的阁楼望一眼。

我向河里望去,只见河流竟被染成了红色,浮尸几乎要阻塞掉河水。

岸边有无数人朝河流跑去,争先恐后地跳下,然后顺流而下,一旁的士兵无差别地屠杀着,杀掉人之后,就如同抛弃牲口一般将尸体丢进河里,以至于血流成河。

然而所有人都疯了...

我知道这一切是幻境,于是也跟着这群人向河流跑去。回头望去,偌大的宫室已陷入一片火海。我想逃跑,只可惜被骑着马的士兵抓住,随着一把铁枪刺入我的身体,我又回到了山门。

这次的景象颇是清晰,迷雾已消散不见,阶梯直勾勾地通向山顶的寺庙。奇怪的是,明明是秋天,四周却开满桃花。

山门上牌匾的字也是变了。

“尘格寺山门”

“欢迎来到江海时代,江志。”

老者出现在我面前,声音变得缓和了许多。

“老人家,尘格寺是什么?”

“这是你父亲十二年前甲子海神祭前与我一同修建的寺庙,供奉着骑狮文殊。寓意人间太平。”

“我父亲...怎么会是他?”

“你一路上还会看到各式各样的建筑,那都是海神祭前历代建筑师的杰作,请一一欣赏吧。”

老者忽然消失不见了,我也只能向前走去,路旁陆续出现一些路标。最初映入眼帘的,并非某座建筑,而是一片废墟。

“初代海神祭的使者,他那时与仙神一起创造了这个幻境,并鼓励今后的一代又一代海神祭使者前来创造,关于第一个建筑创造些什么的问题,这就是他的答案。”

“他是谁?”

“海晏。”

“他的答案是?”

“将当初的那片废墟原封不动的呈现在眼前,警示后人以动乱的灾祸。”

“后来呢?”

“一代又一代人创造了千奇百怪的建筑,到现在,一共65代海神祭,相应的,也诞生了63座建筑。”

“为什么不是64座呢?”

“因为第43代海神祭的使者并没有选择创造建筑,相反,他烧毁了上一代人创造的建筑。”

“那是为什么呢?”

“请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老者又消失了。留下我独自漫步在数不清的阶梯之间。通往尘格寺的山路,看似不长,走起来却格外吃力。

最初的建筑是十分实用的,有茅屋,有简单容易建造的牛棚。我猜想这对应着人们刚刚来到海边时生产不发达的历史时期。而后建筑逐渐开始复杂起来,出现一些宫殿、寺庙、道观。最初也是十分实用的,宫殿也是居住之所,不必过分追求华丽;寺庙作为供奉佛像的地方,只要耐用就好。大约在四十代海神祭之前,建筑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地基厚实而房梁简单。这样的建筑扎实耐用,无论风吹雨打、地震山摇,都能不动如山。观赏性的确不高,但是并没有背离创造好建筑的目标。

然而从四十代海神祭开始,所创造的建筑就开始盛行华丽之风,其雕栏玉砌,可谓华美精致,其斗拱房梁,厚重而色彩斑斓。楼台如此,宫室亦然。不得不承认,这些建筑规模宏大,工巧无遗力,然而其花费的时间与资源,也是难以想象的。

这大概与我所学过的历史相似,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发现了一片废墟,以及一座石碑:

“余尝读《营造法式》,深谙斗拱砍削之做法,及彩画之一般则例,何不乘仙人之伟力,作万世之功勋哉?是谓于人间之时,五六年间,穷所珍奇,纲运花石;尽天下之巧工绝技,以营假山、池沼,至于山周十余里,峰高九十步;怪石崭崖,洞峡溪涧,巧牟造化;而亭台楼阁,日增月益,不可殚记。旧人极尽艰辛,工匠辛劳,其数过万,实不忍闻。今土木之工,灭裂尤甚,下则吏与工匠相结为奸,侵克工物;上则户工部官支钱,度材,唯务苟办;至有工役才毕,随即欹漏者,劳民费财,莫甚于此。”

那的确是那个时代的写照,我听说200多年前的“土木之变”,为了修建一座宫殿,近八十万农民受劳役苦役,其中半数都劳累而死,也许是那个时代的悲哀吧,这样想来,也就能理解使者毁屋立碑的做法了。

随后的建筑越来越华而不实,我看到偌大而极其华丽的房梁,不断延伸几乎要触及地面。斗拱雕纹花饰,堪比瓷器木雕。然而立柱极其细弱,为了美观牺牲掉其承受重量的功能。地基也颇为浅薄,让人很难相信这样不协调的建筑能支撑起如此华丽的顶部。每一座建筑给人的感觉都是摇摇欲坠。最终的尘格寺,这一切更是登峰造极。其整体是木塔构造,由五个暗层与四个正层组成,塔刹尖到地面竟然有六十六尺之高,然而地基不足一尺。整个塔围绕着一个骑狮文殊佛像建造,寓意天下和平。登上木塔顶层,只发现塔顶无数双眼睛凝望着自己。

我吓得一哆嗦,只得连忙回到庙门。

“怎么样,你欣赏完了吗?”

“我看不懂这一切,大概我并不是一个好的建筑师。我小时候也觉得父亲并不是一个好的建筑师。”

“今天叫你来,只不过是让你做决定而已,请不必慌张,若是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再造一个建筑出来,这并不一定好,你知道的,过多的宫室与寺庙只会劳民伤财,华而不实的一切并没有用,然而可笑的是,世人已奉行了这一原则300年之久,如你所见,你在人间看到的是什么?”

“我看到自己的住所华丽无比,人皇的宫殿齐高万丈、天马行空,然而百姓的房屋不足六尺高。”

“那是当然,因为小孩找不到吃的,怎么长得高呢?自然也不需要那么高的建筑了,你看看,这个社会不就像尘格寺一样嘛。尘格寺寓意天下太平,然而天下摇摇欲坠。”

我仿佛忽然被父亲的死敲击了一般,一些从没想过的事情此刻脱口而出。

“老人家,我想冒昧地问一下,过去我常觉得人皇所说的海之外什么也没有是假的,正如同当初海晏一样。海之外应当还有别的东西,或许是陆地,或许是更加广阔或者高深莫测的存在,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只是一座岛。如果我们能前往广阔的天地,那无数人的命运将因此改变,人们也将更加自由。果真如此的话,我愿意做那个建筑师,创造新建筑。”

“你们凡间的人探索了这么多年,却只走向了相同的桎梏自己的道路,在江河时代的人们用江河限制自己的自由,用亭台楼阁以压抑心中对自由的向往,所以万事兴而百姓苦。江海时代的人们,不也是用海洋限制自己,用亭台楼阁的华而不实压垮自己吗?最终都走向了相同的道路嘛。八百年前,海晏曾说,突破了江河的枷锁,人们就会进步,现在看来,只不过用另一个枷锁替换了原来的枷锁而已。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带来了一片废墟,人们在废墟上重建自己的生活,自以为更加自由了而已。当然,我不否认这样的探索带来了短暂的自由。”

“我并不认同你的说法。难道探索本身不就是进步的过程吗?只要一直保持探索的态度,而不是十分随意就确定某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十分随意就认定某个地方就是我们能探索到的极限,我们可以永远保持你所说的‘暂时的自由’,这样自由不就成了永恒的存在了吗?”

“不认同又怎样呢?我活了60年,从我父亲手中接过仙界的主导权,这么多年来翻阅无数的史书,看到了3任海神祭使者——包括你父亲在内不约而同地走向华而不实的终点,我很明白这一切的逻辑所在。”

“那又怎样呢,我打算改变些什么。”

“按照惯例,我会将所有建筑的枷锁告诉与你,你有权摧毁这些杰作。看吧,那根柱子,去拿掉它,毁掉尘格寺。”

“我会的。”

我轻轻伸手,撤掉了那根柱子,然而没有任何动静。

“事实上,哪怕这样华而不实根基不稳的建筑,也并非拆开某个枷锁,撤掉某根柱子就能彻底摧毁的,千年以来的传统力量会与你的力量对抗,使得它不至于轰然倒下。你得叫上一群人,或者说一群疯子,献祭掉全部的基台,这样自然能让房梁立柱轰然倒塌损毁,然而得到的只有一片废墟。”

“我愿意献祭掉全部的基台”

“但你不能替别人做决定,年轻人,毁掉寺庙,毁掉旧的制度并不会自然而然地带来新的建筑、新的制度,而是带来一片废墟。你并非建筑师,你能够保证在这片土地上设计出新的建筑与制度吗?”

“不过,我知道你的决心,如果你执意解开一切的枷锁,我会替你烧掉它,这是你替世界做的决定。”

我沉默良久,过去自己的无能在眼中不断闪烁,我明白,自己不会是那个建筑师。

“无论如何,我会在明天给你答案,老人家。”

“我等着你的答案。”

那天我整夜难寐,深秋时节算是很凉爽了,可是不至于冰冷。我看见窗外似乎下起了大雪,心中似乎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死去的父亲,死去的咏海,他们都是为了修好某座建筑或是摧毁某座建筑死去的人,这让我想要哭泣。在天色破晓时,我起身,准备推开门告诉老人,我决定放弃,请沿着原来的路修建下去吧。

然而窗外只剩下一片火海。

我慌乱中逃出火海,逃到米寺门,正打算离开,却想起老人也许还在沉睡。

一片火海中,我隐隐看到老人的身影,他坐在文殊菩萨像旁,身边已全是火光,几根柱子倒下了,恰好将他出去的路堵死了。

“年轻人,你救不了我了,请回吧。”

我见他还活着,慌乱中有一丝惊讶,连忙抄起棍子,准备冲进火海救出老人。

“老人您等着,我马上来救您。”

“不必了,年轻人,是我放的火,我烧的庙。我最后想拜一拜文殊菩萨,可没想到那柱子倒下将我困在这里了,看来是佛觉得我是罪人,要我死去,那我不得不死去。”

我拿起棍子想把柱子拨开,可是它太厚重,我无能为力。于是索性放下棍子,想徒手把烧红的台柱子拨开,也没能办到,只留下烧伤的双手。

“年轻人,昨晚我冥思苦想,大概从没见过你这样开悟的人,你是懂了大彻大悟之道的呀!我替你自作主张烧了寺庙,想必也是合你心意的吧。至于我没能逃出来,这不重要,你会名垂青史,而我也跟着沾光了啊。年轻人,记住,日后叫我女儿编写史书的时候,把我的名字写上。”

“老人家,不要这样,您还要出来,继续把仙境建下去。”,我一面绝望地看着他,一面说。

“年轻人,我留名了!快哉!快哉!”

“年轻人,我留名了!我留名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年轻人,我太高兴了,请告诉我女儿,我留名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史家尘歌壶,第二十代传人,海君义,今日,殒命于此,特传尘歌壶与女儿海云墨。”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要说的...这些都是将来会载入史册的话呀。”

我看见君义老人的衣服被点燃了,可是他坐在那里,怡然自若仿佛什么也无法打扰他。火势越来越大,我不得不离开。

我听见他他发疯似的大喊:

“我渡海去了!死了也罢,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后,六十六尺高的木塔,轰然倒塌。

我看见似乎阶梯继续向上延伸了,但是那边是迷雾一片,此时白雪连绵,我心想实在不适合再探索下去。

辞别所有的建筑,我提着走马灯回到最开始的地方,看见那被我忽略的入口:

“尘歌壶,海神史家秘境,请海氏子孙如实记载民间、仙界秘史。”

“创始者:海晏......”

“....”

“二十代传人 海君义”

我默默在后面补上了几个字。

“二十一代传人 海云墨”

尘歌壶四日遨游,凡间已是春夏秋冬,我于春分时节进壶,再会到人间,已是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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