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能够在海边盐碱地生长的水稻是真实存在的,但是据作者本人考据,这样的稻米在中国古代并没有大范围推广。另外《海国史记》并不是中国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史书(但干支纪年法真实存在并且广泛使用),其中的历史内容是作者根据中世纪欧洲宗教改革与黑死病的历史为基础想象,为了防止读者误会,特在此声明。
——作者注
那是一条崎岖的山路,我一面走一面同云墨姑娘攀谈着。
“今天我要带你去看的,乃是我们海氏家族世代相传的《海国史记》”
“能看到这样伟大著作,我实在是三生有幸。能否烦请姑娘先为我介绍一下其内容?”
她的脸色一扫前几日的哀伤与疲惫,反而露出自豪的神情,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便侃侃而谈起来:
“《海国史记》乃是先祖所著,传承至今,到我这里已经是二十一代传人了。按照先祖的遗愿,我们海氏子孙世世代代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真实且公正地记录人间历史。由于始祖海晏在死前已是得到仙人的秘传,并随着血脉世世代代流传至今,我们这些后人也喜欢起山野生活来,不再定居人间,只是去记录。当然,按照他的遗嘱,我们这些后人只传得血脉,帝王之位乃是禅让而非世袭,自然帝位也是旁落了。”
“人间这么多东西,记录些什么呢?”
“《海国史记》由四部分组成,必须要记录的是‘本纪’,也就是当代人皇的历史故事,由于我们隐居山间,并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人皇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我们都可以真实地记录下来;其次是‘世家’,记录王侯将相之家世,比如人皇册封的侯爵,率兵打仗的将军,关于他们,我们听到的民间故事,都会真实地记下来;再往后,便是列传,记录朝中大臣、俗世奇人,总之除了本纪与世家之外,所有值得记录的人,都会放在列传里;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外传,记录一些难以考据的人和事。按照先祖的说法,我们的身份叫做太史公,也可以写成列传记录下来。”
“很奇怪,你们又不住在人间,要怎么去看人间的故事呢?”
“那倒是简单,每年我们都会去人间到处游玩,途中收集各种各样的故事,自然能对时事有所了解。我们随时都在观察这个世界。值得注意的是,海晏先祖曾为自己立传,也就是这本史册的开头——海晏本纪。里面全然采用旁观者的叙述角度,我们后来也沿用了这样的方式。”
“那这份史记倒还算可靠,不过似乎在人间并没有见过这样一份史记呢。”
“秘而不宣,是先人的教诲,真实的历史交给错误的人看,只会引起骚乱与不安。我们只会给少数人看,只是你得保证,这一切必须保密。”
“那我实在是幸运,我保证不会泄密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是最好,不过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海晏先生拒绝将皇位传给他的子孙?”
“那是因为他是个伟大的人!他不愿看到封建江镇的历史重演。”
“也许并不是,依我看,史记的第一章,更像是他的忏悔录。”
“忏悔录?”
“没错,如果他记载的都是真的,我们能看到的海晏,是一个生前作恶多端,犯下滔天罪行,重蹈封建覆辙的无恶不作的小人,他只是在临死之时才最终忏悔。”
“怎么会这样?这和我认识的他不一样。”
“那我就按照惯例,将第一章介绍与你?”
“我洗耳恭听。”
“江志少爷,你可想过海神祭的意义?”
“嗯...是为了庆祝先民抵达海洋?”
“不,海神祭是为了杀人,还杀得众人喝彩,和一千年前一样。”
我沉默了,我相信云墨并没有骗我,可是重组自己的历史观需要时间。
这时她继续说道:
“海晏在抵达海洋的第一年,人已经彻底疯掉了,他孤独地在海边徘徊许久,内心并非喜悦,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海洋是壮阔的,然而抛家弃女的痛苦,也是无法想象的。”
“不过很快,这种孤独就消失了,因为上游时不时就会有追随者顺流而下。每个人见到海晏都是满心欢喜,把他奉为神,是他将劳苦百姓解放到海洋。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人民的领导者。”
“据史书记载,顺流而下的人有数十万之多,其中顺利抵达海边的接近半数。人们在海晏的领导下建立聚居地,依靠渔业为生。然而困难接踵而至,海边由于盐碱地较多,并没有办法种植水稻和小麦,一些人开始感到惶恐——缺少粮食的生活实在难以为继。”
“不过上天赐福,人们很快筛选出了能在海边盐碱地生长的稻米,并且在很大范围种植,海边气候温暖,海稻的长势格外好,来年取得了大丰收,人们在庆祝之余也开始思考:我们是渡过河流来到海边的,这次如果我们出海,会有怎么样的结果呢?”
“此时筛选出海稻的两人,在人民心目中德高望重,地位甚至威胁到了海晏的皇位。两人策划了一场政变,打算借机推翻海晏的统治。然而事情败露,海晏决定处决掉他们。不过,要怎么处理掉德高望重的人呢?”
“海晏此时早已背离了他的本心,他本想在海边建立一个桃花源般的社会,这里没有过去的封建统治,也没有各式各样的剥削压迫,只有君民和谐的场面。然而他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早已发现不少人觊觎最高的权柄。哪怕是最忠实的追随者,也是为了利益而追随他。他开始变得自私,变得残暴,他集所有权力于一身,自诩人皇,他重蹈覆辙了。”
“海晏打算用一种特别的办法处理掉政敌,在丰收之年后的第一年春节,他定下了国号为‘宏’,称这一年为甲子年。对海晏更重要的是,他命令两位罪人——也就是他的政敌,渡海而去,并冠以‘至高无上的荣耀’。百姓见两人将要远渡重洋,无不拍手叫好,而海晏也为两人举办了盛大的欢送仪式,也就是海神祭。数十万百姓汇聚海边放飞海灯,漫天灯光闪闪如同繁星,史称“明霄日”。百姓认为这寄托着人们对海洋的美好向往,也寄托着对未来的希望,便没有过问什么。在当时,渡海而去无异于寻死,小小的船舶如何经得起海上风浪。海晏的目的达到了,他不动声色地在众人欢呼之中处理掉了政敌。如同过去的江河祭一样。所以海神祭从诞生之初,其政治目的就是杀人。”
“其后的年份以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顺序纪年,史称干支纪年法,六十年为一甲子。海晏立下规矩:每逢子年——也就是每十二年,举办一次盛大的海神祭,也是同第一次一样,让两个人在盛大的庆祝之中渡海而去,也给海晏清算掉两个民间德高望重的人的机会,这样反而巩固了他的统治。”
“初代甲子年海神祭后,海晏已是集军权、政权、农权、税权于一身的统治者。次代丙子年海神祭,他送走了两个追随他的将军。”
“在他建国二十四年后,海国的人口已经是初具规模,也有了一定数量的军队,国库也初显盈余,他决定回攻江镇,但此举遭到了两位大臣的反对。”
“两位大臣极力诉说战争之劳民伤财,他们认为建国方才二十四年,国库是有盈余但是人民尚不富裕,回攻尚不是时候,然而此时海晏年近古稀,若再不回攻,恐怕见不到一统天下的那天了。”
“于是在叁代戊子年海神祭,他放逐了这两位大臣,当然,在他眼里等同于杀死了他们。”
“在盛大的祭典上,海晏一面送走两位反对派,一面公布了回攻江镇的决定,众人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军。不足一月,就凑集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逆流而上,攻打江镇。”
“江镇的两万禁军虽然训练有素,但是不足以抵挡十万大军,激战数十日,士兵死伤近八成后,禁军投降了。众人在喜悦中屠杀江镇的原住民,虐杀曾经迫害他们的江镇朝廷,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寸草不生。自此海岛统一,普天之下,均是海国的领土。”
“但是胜利是有代价的,海国竟因此陷入长达三年的国库亏空。由于壮丁死伤过多,庄稼无人打理,原本织衣的妇女,都不得不前往稻田耕作。然而人手依然短缺,庄稼年年歉收,此后三年海国人口竟减半。”
“然而祸不单行。”
“那是一个夏天,那艘被放逐的船舶,竟然被风吹回来了,人们本想以盛大的庆典欢迎英雄,然而他们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呕吐。人们把他们救上岸,发现他们身上满是黑色斑点。人们叫来平日里包治百病的神医,然而神医只觉得无能为力。仅仅过了两个时辰,两人去世了。”
“悲伤的百姓请求海晏亲自操办他们的丧事,可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凡是与那具布满黑斑的尸体接触过的人,无不染上可怕的瘟疫,不停地呕吐、发烧,接着仿佛中了邪,连话都说不出来,身上布满黑斑,最后七窍流血而死。这些死者的亲人想要为他们收尸,却也染上相同的瘟疫。最初是两个人,接着变成二十个人,两百个人,两千个人,两万个人...”
“有人选择逃亡,结果只是将瘟疫从海城带到了江镇,一场席卷全岛的瘟疫,就这样开始了。”
“史书上记载,这种瘟疫无药可治,人们试图用平日里治病的草药来缓解,却只能加速一个人的死亡。若是邻里有人患病,整个村子都闭门不出,将患病的人强行隔离,眼睁睁地看着病患整日呻吟,最后进门一看,只剩下一副溃烂的尸体。那些收尸的人,只是把尸体拖到门外填埋,结果不到一天就暴病而亡,街上满是尸体的腐臭味。直到最后,连收尸的人也没有了。人们认为这是海神的惩罚,整日绝望地在海边哀求,希望疫病就此消失,然而海神也许真的无动于衷。这个世界崩坏了。”
“疫病并不会管你是谁,哪怕是王侯将相,也得受难。海晏在乙丑年,也就是次年感染了瘟疫,试过了一切可能奏效的办法,都毫无作用,最后只能等死。弥留之际,他梦见仙家的秘境,仙人带着他回顾自己的一生,竟发现走的每一步最终都背离了自己的目标,忏悔之下,他得到仙人的妙传,霎时间回光返照,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坐在台前奋笔疾书,记录下了他所经历的故事,他所看到的人间社会,并用最后的力量创造了尘歌壶——这一思想上的化境。”
“他立下了遗嘱,要求海氏子孙今后若能活下来,应当秘密记录海国历史,授予合适的人观看。海氏家族,不得再过问政事,宜隐居山中,必要时用半月曲驱走凡人。”
“他将权柄交给最信任的流氏家族,嘱托其废掉海神祭送人出海的规矩,不宜借此杀人,君位也应当禅让而非世袭。”
“第二天,海晏去世了,说来也巧,在他去世后不久,瘟疫突然消失了,不再有人染上瘟疫,正在饱受瘟疫折磨的人也恢复了健康。一种可怕的传言忽然盛行起来。”
“海那边什么都没有,那是一片受诅咒的天地,人出海若是还想着回来,就会带来可怕的疫病,那是海神的惩罚。”
“海神祭一度被废除,那时的君主实在感到可惜,因为这样似乎少了一个除掉政敌的办法,于是故意将粮种雪藏,发散给百姓劣种,使得庄稼歉收,后来百姓提议,这也许是海神索要祭品,于是送了几个罪人出海,但依然歉收。”
“君王说,我们需要派德高望重的人出海,这样才能向海神表达自己的诚意。那一年,他将雪藏多年的良种交给百姓,庄稼大丰收,百姓还真以为是海神祭的功劳。自此,海神祭彻底成为了君主消灭政敌、消灭百姓中德高望重之人的工具,千年前的悲剧社会至此重演,弱民固国之方略重现。”
“也不再有人敢擅自渡海了...”
说完这句话,我只看见云墨一脸沉重的眼神,她讲述这段历史,仿佛带我回到一切黑暗的本源。我注意到她眼角藏着泪珠。她指了指一旁的屋子说:
“就在这里,《海国史记》藏书处。”
“云墨姑娘,我没想到...”
“去看吧,那是一切沉淀的地方,我们海氏家族成员的一生,最终都是为了这里。”
“你以后会编纂这本史册吗?”我回头问她。
“当然,我会倾我所有。”
我见她站在门外的台阶上,问:
“云墨,你不一起去看吗”
“我看过很多次了,似乎已经麻木了,哈哈。”她笑着回答我说。
我转过头,正准备踏进门槛,听见她叫住我:
“希望等我足够成熟,有资格编纂《海国史记》时,能写一章《江志世家》。”
“关于你带着人民渡海而死的故事。”
她很爽朗地笑起来,挥手示意我不必再理会她的玩笑。
我也变得很好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