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会出现大量干支纪年法的时间,作者已一一查表核对顺序,确保时间的合理性。
整章都是按照时间顺序写的,所以不必去理会具体的年份,只需要按照先后顺序读就行了。
——作者注
我翻开那史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海晏在千年前留下的遗笔,算是为整本史册奠定了一个基调:
“我写下这本史册,是为了忏悔我这罪恶的、重蹈覆辙的一生,并警示后来之人,希望我的子孙把记录历史的重任传承下去,一个淡忘历史的社会,是不清醒的,是可悲的。”
“然而历史只能被少数人记忆和传承,让少数人去疯狂吧!毕竟我已经亲眼见证过,一个所有人疯狂的世界,带来的是怎样的杀戮和毁灭。”
云墨姑娘早已把海晏的事迹一一讲述与我,我便没有再过多去回味他的故事。只是对于他传记的结尾十分感兴趣——我想知道这一代英雄是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的。
“白昼飞升...”
我听过这种说法,据说是道士追寻的至高境界:人在死后尸体站起身来,走到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去,然而随着自然的声音走向真正的死亡。
这让我有些吃惊,可我并没有多想,眼睛快速地浏览着一个又一个人的传记。他们有的是熟悉的名字,比如流星、流冉、流胜等等,历代帝王在这里均有记录。他们的施政方针,在这里均有详谈并加以锐评。也有许多陌生的名字,大多见于列传世家,他们的故事读起来也算有趣。
我愈发紧张起来,我知道,父亲的名字随时会出现。
果然,在史册的最后几页,一行大字跃然出现在眼前:
“江平世家——反叛者传”
江平,新历辛卯年生于江镇,天资聪颖,好读书,八岁即可作诗,自幼力大无穷,可谓文武双全。然而青年时期不务正业,好结交江湖侠义人士,暗中习得剑法,武功高强,但从不外露。
庚戌年,江平年方十九,同邻家才女成婚,然而婚事遭到所有人的反对。据说这女子虽有几分姿色,然而时常束短发,坐姿也不守女德,喜爱吟诗作赋,全无女子样。按照传统的观点,这样的女子实在不适合成婚。
江平并不在乎所有人的反对,他同妻子出逃到海城,在当地经营豆腐店为生。
豆腐店生意红火,然而江平的野心不止于此,他的目标是富可敌国。几年的经营下来,他已经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看透这个社会本质的他,十分了解财富扩张的最快方式——那就是拉帮结派,勾结他人。
他先是将豆腐店迁回了江镇,毕竟江镇更加远离朝廷。依靠自己青年时期积累的人脉,他很快联合了一群愿意做生意的人。依靠团伙的力量,他们打压对手,继续扩展自身的财富。
后来他们贿赂官员,不断拓展业务,竟然把触手伸到了盐、粮这样的领域。十几年过去,他终于成为了富可敌国的人,他所建立的商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海商会。
不同于传统的家庭,江平极力强调妻子的尊严,据说,他看到自己的母亲生了八个孩子之后十分痛苦,就尊重妻子的想法只生了两个孩子——大女儿江雪和小儿子江志。即使已经家财万贯,却从不纳妾,只专情于妻子一人。那时的人经常笑话他,万贯家财却只有一个儿子一房妻子,拿这么多钱来有什么用,江平总是笑他们愚蠢。
辛酉之秋,江平游历山水,行至深山,遇到一位农夫,名叫海君义。江平同他攀谈许久,了解到他是海晏的后人,便猜想海氏家族的后人已是修炼成仙,希望农夫能不吝赐教。
农夫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问:
“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的愿望是天下太平,再无压迫。”
“细细说来,你这样敛财,也算是剥削别人的结果吧。”
“倒也没错...但是敛财并不是我的最终目的。”
“以我的经验看来,你是想当个反贼,然后当皇帝,是吧?”
“不,我想解放全天下的百姓,就像数百年前海晏那样。我认为只要推翻现在的朝廷就可以。”
“先祖海晏在数百年前也是这样说的,结果呢?”
“那只是方式错了...”
“方式错了?他不也像你一样,推翻现存的朝廷,建立一个新王朝吗?”
“我不会建立一个新王朝,我要让他们自己当家作主。我要带着所有人去渡海,我听说啊,海外别有洞天,只要带着大家渡海而去开辟新的领地,一定能够解放所有人。”
“好,姑且默认你真的会那样去做,也默认海外真的别有洞天。但是退一步讲,你有能力推翻流氏王朝吗?”
“只要我继续敛财,迟早有一天,能够做到。”
君义没有再说话,只是带者江平来到一间屋子,里面除了一副象棋棋具空空如也。
“来,我们杀一盘棋。”
这盘棋下的格外惨烈,但要论棋力,还得是江平更胜一筹。下至残局,江平本想抓住机会炮四平五绝杀,然而抬头却发现,君义手执宝剑抵在他胸口。
“告诉我,你怎么下。”
江平顿时慌了神,只得弃子认负。
“这盘棋你输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有人动用了棋盘之外的力量,他不遵守规则。”
“下盘棋自然是容易,只要棋力够强,有关名誉钱财的棋局自然能够战无不胜。若你想要借此沾名钓誉,那么万贯家财亦唾手可得,若是这盘棋决生死呢?”
“那比拼的恐怕不是棋力吧。”
“说的没错,将杀绝非一盘棋的终点。你的连环马披荆斩棘,你的错子车所向披靡,你一手秒棋绝杀无解,但那都不重要,他随时可以掀翻棋局,消灭你,记住,是你!”
“他不讲棋德,那我也没办法。”
“生死面前,讲什么棋德。记住我说的话吧:棋盘上的你,再强大都是虚假的,若没有武功上一击致命的把握,可别把生死托付给虚无的东西。”
江平听罢举起宝剑,说自己有着全天下最好的剑术,而后拍案而起,拱手作揖,自以为已经做好了一决生死的准备,想要下山一展宏图。临行前,海君义令弟弟海言同江平下山,为他出谋划策,两人一拍即合。适逢荒年,江平主动开仓赈灾拉拢人心,而海言则负责里通外合收买官员。癸亥之秋,江平最后一次拜访海君义,并在尘歌壶中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幻境尘格寺。他告诉海君义自己打算再多加经营扩张势力,待到时机成熟发动政变。君义不置可否。
然而海城的朝廷早已忌惮江平之势力许久。甲子海神祭到来之前,朝廷公布了诏令:命江平携一人作为海神祭使者,渡海而去,供奉海神;为了避免数百年前的海神诅咒再现,此次出海不许再归。这变相地宣判了江平的死刑,然而民众欢呼雀跃,庆祝他们心目中的伟大人物,得以带着无上的荣光死去。所有人本以为他会携着妻子赴死,然而他选择带着长女江雪渡海。据太史公考据,他的用意是留下妻子主导商会,避免江海商会群龙无首就此失控。
甲子年正月初一午夜,海神祭正式开始。数十万百姓于海边放飞海灯,万千灯火汇成明霄,数十万人齐声呐喊“江平”,众人舞龙欢送英雄,朝廷也派出乐师奏喜乐。百姓欢呼,江平之子亦跟着欢呼。江平面色铁青,不愿再看见儿子喜悦的神情。
海言独坐岸边,抚古琴奏《广陵散》。其音激烈昂扬,悲壮不息,江平亦和而歌之,初为变徵之声,后慷慨歌羽声,其声浑厚壮烈,海言闻之,悲然而泣。
众人不解其中意,竟以为江平即将出海,欣然高歌,跟着唱起来,空气里充满着快活的氛围,众人高举双手又放下,其声势浩大如海潮。众人再度放飞海灯,几乎在同时,《广陵散》曲罢,海言怒而绝弦,愤然高声呼喊:
“《广陵散》,至此绝矣!”
船未行远,江平引弓而起,似乎是瞄准着人皇的方向准备刺杀人皇,然而他望了一眼还在岸上的妻子孩子,不得不放弃杀心,悲愤之间发尽上指冠。随着他一声怒吼,箭矢冲天而去,他亦仰天长叹不息。众人以为他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寓意,无不拍手叫好,欢呼雀跃,也不去管从天而降的箭矢随机射死了哪一位无辜群众。
江平对着人群大喊:
“我真不相信我会死掉,我渡海去了,你们要是愿意,也可以和我一同渡海去!”
然而岸边人声鼎沸,若不细细听,谁又会注意到他说了什么呢?
至此,海言实在不愿再看下去,黯然离场。尚还年幼不懂事的江志,居然跟着众人凑热闹,拍手叫好嘞。妻子远望着海面,直到天蒙蒙亮,船只消失在远处的海面,她才默然离开。
长女江雪那时年方十一,对于海神祭的本质已是略知一二,她在出海前问父亲说:
“爸爸,为什么要带我死,而不是弟弟?”
“你是长女...尽管我并不会偏心女儿或是儿子,可是你得知道,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女人不会有任何地位,你的弟弟...他无论如何都得留下,否则..”
“我只想知道,这次出海,我们一定会死吗?”
“谁知道呢,此时此刻我更愿意相信海外真的有传说中的仙山,我的女儿能活下来。”
“那爸爸你呢?”
“我早就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了。”
普遍观点认为,江平江雪父女渡海而死——至少是失踪不见了。按照江平的遗嘱,江海商会由他的妻子接手。最初并没有什么人打商会的算盘,然而欲壑难填,很快有人为了权力毒死了女掌柜,众人本以为江志年方十八,没有能力接手大事,未曾想到他很快在海言的帮助下发动了一次可怕的清算,凡是曾参与谋害他母亲的人,均被灭口,一个不留。
“萧萧骈竹声,旭日轻舟相伴行,素昧平生。”
“凄凄归鸟鸣,落日孤舟相对行,旧梦频生。”
据传,这是江平留下的最后一份手迹,几经周转,由他的儿子江志收藏起来。现在看来,我们仍未知道江平去向何方,仍未知道海外是否真的别有洞天,仍未知道关于未知世界的探索是否注定失败。至少值得欣喜的是,有更多的狂人愿意把这样注定死去的探索继续下去——包括他的儿子在内。
太史公海君义记于乙亥年冬月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