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楼中严加看管将近半月,我已是难逃一死了。
我想我们的计划恐怕早就败露，朝廷先是控制住我，断绝我与外界的联系。暂时不处决我，只是等着咏海回来，将我们一网打尽。
“咏海的归期，恐怕就是我们的死期啊！”我绝望地想。
我倒是试着和侍卫聊天，可是没有人搭理我，我本以为会被严刑拷打，但是没有人来审问我，或许是他们觉得证据确凿，没什么好问的了。窗户被死死封住，我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每天的饭食的确不坏，这反倒更令人绝了念想：寻常时期的囚犯或许被粗暴对待,只有将死之犯人才让他吃几顿好的。我大概已经沦为死囚了。
哀莫大于心死，过去对于帝王之业的种种构想，此刻尽化作焰火，闪于心中一触即破。我想过做咏海的宰相，可如今事情败露，为相梦碎，惟阶下囚。
昏睡多日，我打算绝食而死，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了。
然而窗外忽然传来一片嘈杂声，我以为是刽子手就位了，于是猛然起身决定慷慨赴死。细细一听，却发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这元宵节忽然这么热闹，发生什么事了？王屠户！”
“老李，你看看，那是什么呀！”
“那是...不好！咏海公子的船怎么回来了？难不成，海洋之灾就要降临了？快跑啊老王！”
“跑什么，你脑壳睡昏了？这是海神来了呀！”
“海神？呜呼！海神！真的是海神！”
我砸开窗棂，向外一看，咏海悬浮在空中，目露金光，满身绮绣，腰佩白玉之环，手持纯金杖，头戴闪银之冠，左配长剑，右备容臭，神气秀丽如海神。
随后几十童男童女从船中走出，背满金银珠宝，咏海一声令下，孩童便将财宝倾倒于岸边。
“前不久海使咏海前来拜访，我亦久未踏足陆地，便索性附身于使者。今不请自来，还请百姓莫要慌张，愿与诸位共度元宵佳节。”
妙哉妙哉1我本以为他只是带着珠宝回来，装作海神的赏赐。他若是装作海神，帝王可就不好办了。你若是弑神，百姓必然反抗，若是放任不管，那无异于等他慢慢渗透夺取天下，这招实在是妙。
很快，窗外传来打斗的声音，我躲在角落不愿去掺合。随着几声惨叫，几人夺门而入。
“江志少爷，你还好吗。”
“我安然无恙。”
他们掏出都督府的印章，我这下彻底放心了，这是海哥的人。
“我们是咏海少爷的亲信，受他嘱托前来营救你的，请相信我们，话说回来，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唉，也不重要了，能被解救实在是感激不尽。我并不确定，但是大概率是皇帝把我软禁在这里。”
他们听过长舒一口气，先是收下刀，然后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刀，递到我手上。
“虞美人，这是谁交予你们的？”
“一位自称云墨的小姐，她托我们转交给你。”
“她在何处？”
“我们尚不明了，云墨小姐约我们在茶馆见面完成交接，她只剩下左手了。”
“该死，我同她被挑拨离间了，不然她不会...”
我将前段时间的经历一五一十讲述给他们听，他们拍了拍胸表示了然在心。
“我们一起替您报仇，杀皇上夺帝位，到时候咏海公子一定会为你们俩消除误会的。”
我一面摆手一面感谢着。好日子来了！顺水推舟完成政变，我将成为一代名相，运筹帷幄万事昌平！
等等等等...我拍了自己一巴掌试图冷静下来，事情还没有成功呢。
“咏海少爷方便同我见一面吗？我想与他详谈接下来的事宜。”
“当然，请随我们打道回府，稍等片刻他就回来。”
我望向窗外，咏海神色肃穆地站在海灯台前，一动不动宛若神明。站在他面前的皇帝表情复杂，似乎极不情愿见到他。不情愿归不情愿，万岁爷终究只能放下身段，扑通一声跪倒在“海神”面前。两旁数万百姓，额头狠狠地砸在地上，响声堪比敲鼓声。
我知道，我们赢定了。
我坐在都督府门口，静静地等待着他回来。
不少百姓一边津津乐道，一边朝着四面八方走去，他们大概是刚刚跪拜完海神，想要回家。
我叫住其中一人，问道：
“老师傅，今天海神可说了些什么？”
“海神威武！海神高明呀！今天海神金杖子一敲，那头头便冒起火来，神奇的很。有人对他不敬，还敢不跪下，他抄起一根火管隔着十几米远就是一下，一阵火光冒出来，那个人应声倒地七窍流血。我看那些应该都是神器，都是神力，还有人敢违抗，也是真的傻。”
“他这回来是干嘛的？”
“你晓得嘛，海神久未回家了，这次就是回家看看。咏海公子也是大好人，朝廷压迫我们这些老百姓，他一一给海神告状。海神这回势必要清扫门户了。”
“海神都说了些啥？”
“我反正听到他说，你们朝廷啥腐朽败坏，皇帝也不好生做，只图从民间搜刮金银。为了财宝，不惜把江海商会给抄了，害得人家公子颠沛流离。你说这皇帝，是不是坏，还是我们海神大人英明。海神万岁！”
“我就知道是朝廷干的，该死的东西。”
“诶，但这个可不要乱说，现在都还没查清楚，哪个人把江海商会害了嘞。”
“除了皇帝还能是谁？”
“平时我是相当关心政治的，所以我是很了解这个嘞，整个岛上应该只有都督府和朝廷有比江海商会更大的权势。我又听说江志和咏海一直关系很好，所以你说是皇帝干的，我也赞同。”
他说得我想笑，但笑不出来，我攥紧拳头，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
“小兄弟，你看，海神来了，他附在咏海少爷身上嘞。我要回去给婆娘弄饭了，你好好保重！”
“谢谢老师傅。”
我辞别老者，看见“海神”径直走向我。
路过我身旁时，他小声说：
“进屋，准备好了吗？”
我假装不认识他，一边跪拜一边进了屋。
前脚踏进他的房间，后脚他便说：
“准备造反！”
我扫了一眼，房间里的半月桌分明摆在两侧，意思是“不接客”。我好奇地问：
“不接客，怎么又让我进屋？”
“你不是外人。”
我笑了笑，开始赞赏起他来：
“今天你演了一出好戏呀，把皇帝都给吓跪下了。”
“也不确定吧，我在想皇帝是否留了些后手。”
“现在的局势完全倒向我们，你可以慢慢渗透自己的声望，天下迟早是你的。”
“只是还有一件事我有所顾忌。”
“说来听听？”
“杀死帝王的骂名，难道要让海神来背吗？”
“你不用亲手杀死帝王，你只需要借别人之手杀死他。”
“不，你想错了，海神自己，海神的宰相，海神的军队，无论是谁杀死了帝王，最后的骂名，都无可避免地会落我我身上，这在历史上是一个污点。”
“你可以逼他退位。”
“你当他是傻子吗？只有那些傻子一样的百姓，被我们骗得死去活来，皇帝眼里是什么，他看到了什么，你还不够清楚吗？”
“不，他或许真的被吓到了。”
“你错了，他没有一秒被吓到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顺水推舟被迫的。从我下船的那一刻起，我就看到了他眼里的四个字：这不是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咏海的一出戏，是他笼络人心的工具。他对所谓的神没有一丝恐惧，相反，他恐惧的是咏海的势力，咏海的兵，咏海的将，咏海的刺客，咏海的刀剑，咏海的军师，以及江志。只是出海而归的这出戏，让他见识了一点新花样而已。他是皇帝呀！”
“你觉得以海神的身份拖下去，我们有几成胜算？”
“老弟，海神的身份迟早会被戳破，这群愚民的信仰朝秦暮楚。早上他还相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晚上他就跑去相信‘海神驾到统统闪开’，等到半夜三更他又去相信‘山神高高山路迢迢’。十天之后，如果我没有给他们带来实际性的好处，他们会立马跑回去信他们前几天还在诋毁的皇帝。”
“今晚，是我们最有胜算的时候吗？”
“明天吧，你方才从牢笼中逃出，希望你稍加休憩。”
“我问的是今晚是我们最有胜算的时候吗？”
“没错...但是你...”
“我是问的‘我们’。”
“你有什么打算。”
“举兵杀入皇庭，将皇帝逼走，再派一名刺客追杀，这样弑帝之名自然转移到刺客身上。至于文武百官，格杀勿论。”
“如果这样的话...就一定要有一个人来承担这个骂名了...云墨小姐并不在。”
“我来，我来杀掉他，只要能报仇，我遗臭万年亦无妨。”
“你...”
“唯一要解决的问题，乃是旧帝遇刺百姓必然暴动，要如何去镇压。”
“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姑且认为是胸有成竹罢了。
可是那抹微笑让我有些担心。
他拍了拍我的肩，似乎是含着泪望着我。
“事成之后，还请为相。”
“不必多谢。”
“江志，我将都督府军、海禁军玉玺全盘托付于你，兵变的时机由你定夺，你的任务就是杀掉帝王，其他的事我来安排。”
“你就这么信得过我，把所有兵都交由我？”
“我相信你的实力，我也相信我们的交情。我要去处理的，事实上是帝王遇刺后的暴动。”
“这样也好，我们各自准备吧。”
我提着玉玺走向门外，正要越过门槛时，我回头望向他：
“咏海，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帝王呢？”
“我会成为一个千古明君。我说到做到。”
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
.....
......
“海禁军，负责封锁海岸，不让皇帝从海上逃跑。其他各军，随我杀入皇庭，除了皇帝，所有人都可以杀，请务必把皇帝逼出皇庭。所有人随时留意皇帝往哪儿跑。”
我清楚地知道，禁卫军两万人且都是精锐，我们绝不是他们的对手，然而目标却是清晰明确的，那就是把皇帝逼出去杀，另外要尽可能多地屠杀文武百官，来削减朝廷势力。我持虞美人杀至前殿，随后偷偷逃跑冲出了宫廷大门。
“好险，禁卫军都杀进去包围了，我差点就出不来了。”
里面的士兵，大概只能自求多福了，除了海禁军，我倾巢出动带了一万五千人，现在看来他们全得葬送在里面，只求他们能顺利完成把皇帝逼出去的目标。
“一万多号人杀进来，是个正常的皇帝都会逃出去躲吧。”
东花坊的几名刺客也到了，同我在坊间等待消息，不久便看到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士兵逃出来。
“报！皇帝向中天楼方向逃跑了！”
“速速回府！有人在那里为你疗伤！”
我随即和几名刺客驾马东去，冲向中天楼方向。
“江志大人，恐怕中天楼并非皇帝的目标。”
“此话怎讲。”
“中天楼乃是在澄江入海口附近，若是被发现只能束手就擒。我知道有一去处，我们过去刺杀后常匿身于此，或许应该去那里看看？”
“听你指挥。”
我们冲进一座庙堂，里面杂乱地摆弄着各式各样的雕像，看起来格外阴森怖人。三人进去搜索，一人守在门口。
我缓缓靠近一口缸，看见一人龟缩缸中。我一刀向他劈去。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是皇帝！”
随即隐藏在黑暗中的数人想要逃离庙门，却被门口的同伴一一拦下。
将这几人五花大绑放在佛像前，看样子皇帝就在其中了。五人长得一模一样，穿着一样的麻布短衣，看样子皇帝给自己找了不少替身，可惜没用，保险起见他们全都得死。
“说吧，谁是皇帝，我还有东西要问。”
“江志，你父亲的仇，错不全在我呀，为什么非杀我不可！”
“我父亲，仅仅是我父亲吗？还有我母亲呢？我的江海商会呢？全都是被你毁掉的，今天我不杀你，我何以做大丈夫！”
“我当年，也是很赏识你父亲的，我也不想流放你父亲，可是，可是，可是羽神岛也不止有皇帝做主呀，还有，还有都督府，朝廷百官，他们为了自己的地位，都会勾心斗角。我绝非唯一做主的人，你想要报仇，得杀很多人。”
“别的仇可以以后报，今天，你非死不可。我的母亲也是被你毒死的吧！前些日子，我的家丁亲友全部被害，江海商会被毁，这也是你干的好事吧。我和云墨相濡以沫，被你无情拆散，我还被你软禁，就差被你杀掉了，这也是你的主意吧。”
“啊？你母亲的事与我何干？云墨？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我也从来没有软禁过你！相反，当初因为你父亲的事觉得对你有所亏欠，虽然少有与你谋面，这么多年来本可以斩草除根，却一直不愿杀你！”
“住嘴！还要狡辩，我杀你一万遍都不够！受死吧！”
其余几个替身已经被处决，只剩下这个真身了，我从不折磨犯人，一刀贯穿心脏，他随之倒下。
我长舒一口气，随几名刺客走出庙门，正月十五皎月当头，月圆人亦圆，快哉快哉。
“父亲，母亲，海言伯伯，江志为你们，报仇了。”
几个胆子大的百姓很快冲进庙门一探究竟，看到皇帝惨死庙中无不扼腕失色奔走相告。回去的路上，看到数不清的人前往牛王庙看热闹。
我在坊间稍加休息，握着虞美人颇为满意——这把刀实在是锋利无比。我又想回去看看自己的战果了，这时候应该有不少人围在牛王庙附近了吧。
“江志少爷，一路小心啊。”一名刺客叮嘱我。
“不用担心我，何况咏海会保护我的。”
我蒙上面罩，悠闲地走着，一路上的百姓都惊慌失措，以至于失眠，皇帝遇刺的消息已是传遍整个海城。过不了几天，江镇的父老也将知道这一大消息。
人群围在庙前，咏海站在台阶上，饶有兴致地解释着。
可是，那声音越来越刺耳...
“今天晚上戌时左右，反贼江志偷取咏海大公子的将印，故意指挥三军攻打皇庭，经我率领禁卫军包围，现已完全歼灭江志部队。”
“我和禁卫军尽全力保护皇上，并及时将皇上护送到安全的藏身之处，但皇上仍未能躲过反贼江志及其部下的追杀，最终在牛王庙被江志亲手杀害。”
“我作为海神，已经尽自己最大努力保护帝皇，如今皇上被杀害，相信是我和百姓都不愿看到的，请大家不必惊慌，今后我将承担起治理羽神岛的责任，对于反贼江志，特在此下达通缉，如有发现者，赏金一百两！”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我死死盯着此刻咏海那副伪善却得意的嘴脸。
拜相梦，以及复仇的释怀，此刻在他的背叛面前显得那么可笑。
荒唐啊！荒唐啊！
袖子里就是虞美人，冲上去鱼死网破吧。
我正往前走，一个带着面罩的姑娘忽然拉住我。
她死死拉着我往回走，我亦呆住动弹不得。
“不要说话，我是云墨。”
我死死盯住她没有手掌的右臂，眼泪霎时间如泉涌。
“也别哭，不然你就穿帮了。”
我点了点头，她摘下面罩，冲我笑了笑，然后凑到我耳边。
“我没带刀，待会儿需要杀人，你动手。”
我点了点头，然后指向自己的左衣袖。
一个路人猛然回头，扯下我的面罩，我愣住了。
路人正想大喊，云墨夺过虞美人，毫不犹豫地朝那个人捅去，随着一声惨叫，路人死了。
好几个人看见我想要围上来，云墨不动声色把他们都杀了，然后一把将我推上房檐，她则顺着柱子爬上来。
“人间不可靠，那就和我一起去桃花源！”她轻描淡写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