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过追杀，回到江镇已是第三天傍晚，桃花山就在面前。正月本应飞雪连绵，可这里青雨如梭。随着我们踏进山门，雨忽然停了。
虞美人刀锋上沾满鲜血，捂在怀中，尚能感受到血的余温。
“随我回屋吧，没有人会追到这里的。”
她轻巧地推开门，里面的陈设丝毫未变。
我们已是三天三夜没合眼，星夜赶到此处。我感到些许困倦，然而转头望向云墨，她似乎毫无睡意。
“看你已是困得不像样子了，赶紧休息吧。”她十分温柔地说。
“云墨小姐，难道你不困吗？”
“我并不困，刺客不需要睡眠。你安心睡便是，我负责站岗。顺便，看看这里的夕阳。”
听她这么说，我倒感觉不困了，索性问道：
“这里的夕阳，以后就见不到了吗？”
“并非如此，我只是很喜欢这里的夕阳而已。”
我起身望向窗外，山上极不寻常地开满桃花，夕阳慵懒地耷拉在山下的河流尽头，像是不舍得离开这座山。
她出神地凝望着，仿佛身体只属于那座夕阳。我看见她的短发在风中轻轻飘动着，不禁想要上前抚弄。
我走上前去，拨弄了一下她的鬓发。
“你干嘛？”她迟疑地回头望着我。
“你的短发实在是可人。”
“前些日子你还说自己喜欢长头发呢，怎么又变卦啦，三心二意的男人。”
她转过头去，似乎是在和我赌气。我看向她残缺的右臂，心里很不是滋味。
“云墨，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不说话，沉沉地凝望着远方。
“我是被陷害的...”
“够了！”她极为不满地说。
“那天听见半月曲响起，将你的山盟海誓轻歌漫诵，我竟感到无以回报，身来人间将近二十年，还未有人真心待我，亦没有人同我倾诉衷肠。父亲把我当作男子，坊间有人把我当作刺客，民间有人视我为才女，唯独无人把我当朋友，更遑论恋人。”
她抹了抹泪，继而猝不及防地抱住我。
“我听过你的温情哭诉，已经是感激不尽，于是重新出山，下定决心用余生守护你，绝不让你受人欺辱，哪怕为你而死也好。可哪料听人一说，你和风尘女子独处一室。我本是不信，可内心早已是心急如焚，偏要别人带着去看看你，只撞见你和美人卿卿我我，喝酒谈笑。我这时以为，江志少爷未曾爱过我分毫，他不曾同我把酒言欢，我终究是个过客。”
“我提刀向君王，打算杀了他解恨，可是四周侍卫环伺，我绝不可能以一敌百。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生为美女，为什么还想着做男儿身，为什么非做刺客不可，为什么不浓妆艳抹与江志少爷卿卿我我。假如我生来就是绝世美人，江志少爷就会钟情于我吧。我深知自己绝非美人，亦是不可能得到你的芳心，于是斩断了自己的右臂，再也不做那个史家少女，做个纯粹的刺客，做个任你摆布的人偶，替江志少爷扫清障碍好了。”
“可是云墨小姐就是绝世美人呀！这世间本就无美丑的定准，长发及腰自然是美，短发飘飘也自然是美。云墨小姐舞刀弄枪，吹笛骑马，飞檐走壁，点茶缝衣，男女之艺样样精通，可谓真正的才女。这容颜...无论如何都是美人啊！”
“若我果真是美人！你又为何要背叛我！我无意责怪你，你是我的恩人，若是没有你我余生都只愿呆在尘歌壶里。可为什么要...”
“那天我绝无别的想法，本是一名女子带着几位小生同我玩乐，没想到几位小生趁我酒醉时离席，只留下我和那女人，还故意让你看到不堪的画面。但我从未有别的想法，几度提出离席，却被阻止下来。我只想着云墨姑娘你呀！而后被软禁十余天，也是毫无办法。云墨姑娘可曾记得，在正月十五那天，你将虞美人交予一行人，这群人随后前来救我，并把刀交付于我。我是被人陷害呀！我从未背叛过云墨小姐你。”
“果真如此？”
“句句当真。”
她挣开我忽然大哭，哀伤地望着自己没有手掌的右臂。
“真该死！没有右臂真的好丑陋！”
我只好抱住她，她可怜巴巴地低下头。
“江志少爷，若是你不讨厌我的右臂，我是不会在意这件事的。以后我得用左手写字了。”
“我不在乎。我记得曾看过一座雕像，就是一个断臂的美人！万事万物都需要残缺来映衬美，连你也是如此，知道你那样献身那样刚烈，我反而更加爱你了。”
“江志少爷原来好这口呀，那我再砍一刀好了。”她十分可爱地抬起头，同我打趣说。
“不要！云墨小姐现在就是最美的。美得恰如其分。”
她笑了，我们像这样打趣调情，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了，可我们毫无睡意。
“少爷，桃花山上有一片花田，今晚我们就在那里醉一场，怎么样？”
我点点头，她立刻拉着我上山去了。奇怪的是，这座山越往上走愈是温暖，到达花田时，已是有仲春的味道。山月今天格外明朗，透过树林蒙在溪面，波光摇曳颇具风情。浅浅看了一眼花田，一条小径贯穿而过，通向灯火阑珊的远处。
“这么一块风雨逍遥地，可要好好享受一番哦。”她装出一副很风骚的神情，望着我眼睛。
“这片花田种的什么花？”
“还蛮多的呢，这段时间乃是春圃，苗圃里主要是桃花和樱花，也有一些桂花，菊花。”
“啊？为什么这节气会有桂花和菊花？”
“因为这里是桃花源，这里不是人间，人间的规矩在这里全乱套了，花可以自由地开，雨可以自由地下，雪可以自由地化，冬雷震震，夏霜雪，万物皆自由。”
“所以我们也是自由的？不会被外面的世界打扰吧。”
“我和你是自由的。与这个世界无关。”
“我们过去所遇见的一切，比如桃花山，比如尘歌壶，比如你的小屋，究竟在何处？”
“只在此山中。”
“山在何处？”
“只在你我心中。”
“我心在何处？”
“在我心中。”
“你心在何处？”
“只在此山中。”
我听不懂她说的话了，索性换了个问法。
“外面的世界我只有死路一条，你的意思是说，外面的人永远进不来，对吗？”
她环顾四周，意思是说她也不确定。
“这是我们的一心净土，所以...恐怕没人能打扰我们了。”
我长舒一口气。
“总之，江志少爷，今晚我们花田共舞一曲，美酒明月春花相伴，再无人间凡尘劳心。请跟我来，这片花田并不算美景，我们走马观花便是。”
我开了一小坛酒，自顾自地喝起来，云墨姑娘见状也开了坛酒，小口抿了抿。
“姑娘喝酒真是秀气，你这喝下去，怕不是三天三夜才能饮尽。”
“我哪像你，我实在是不胜酒力，照你那喝法，我几口就醉了。”
她熄灭烛火，四周只剩下月光。
“但今天老娘就是要喝个大醉！”
她开怀痛饮起来，我连忙拦住她，怕她醉过了头。她随即倒在我怀里。
“别扶我，才一口而已，我还要继续！”
她指了指前方，似乎是一片桃林，粼粼月光，似乎是特地告诉我这里有一条小溪。缘溪行数百步，桃林愈发茂密迷人眼，桃花亦越发妖娆，回头一望，数不清的花烛随同着落花源源不断地向下漂流着，如水中星海，跟随着天上银河流转不息。月色本是凉悠悠的，然而不知源头的花烛点亮夜色，虽说灯火依旧缱绻，然而隐隐能够看清花颜枝色。
烛火照亮了云墨红扑扑的脸，她大概已是半醉，我轻轻地拍醒她，面色有些惆怅。
“世外桃源果然是好呀，你说呢？云墨。”
“我看你还是放不下那凡间的事情吧。大少爷。”
她莞尔一笑，我没想到自己的心事这样轻易地被她看穿。
“是，放不下。或许别的事都能想通，然而我实在想不到，最好的兄弟会那样骗我。我们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多年来无话不谈，我从未想过他会这样对我。”
“人心本就叵测，更何况他是要当皇帝的人，没有点心狠手辣的办法，可没法上位。”
“你说，掀翻江海商会，杀死我母亲，将我软禁，这些事该不会是同一人做的吧。”
“你不该再对他抱有什么幻想了，或许那些事都是他干的，那又怎样呢？”
“是啊，那又怎样呢？我还有云墨姑娘呀。”
她很嚣张地笑起来，像是在笑话我没出息，又像是在安慰我说得对。
“你有想过，报仇的事吗？”她突然问我。
“至少这几天没有。”
“那你在忧愁什么呢？”
“我若是当了宰相，就可以自由地渡海了。”
“不过，我们仍未知道渡海会得到什么。也许一无所获，不是吗？”
我沉默了。我在极力去思考什么，但脑中一片空白。我很直白地说了：
“可是那种困惑至今侵袭着我。明明同你在一起已是非凡的幸福，然而我仍忍不住去想渡海的事情。”
她像是吃了一霹雳，低下头小声问道：
“少爷还是要去渡海吗？”
我不作声，我想留在她身旁，可是没有勇气告诉她。
她抬头，两眼无神地望向花田，无力地说：
“少爷，你在想一件事，那就是当初为什么想要渡海，这我明白。你读过史书，你见过无畏的先人如何开拓这个世界，你也想做那个开天辟地的人。我想告诉少爷的是，东花坊坊主曾说过，她是从海的另一头来的，少爷只要愿意，你一定能...找到那片新天地。假如少爷...中意的话...我定当...准备好船...以及物资...送少爷...安全出海，等我一回来...”
她忽然呜咽起来，眼眶湿红着，强忍着泪水继续说道：
“等我...一回来...我就在史书里加一章...《江志世家》...我...我的大少爷...也是个渡海的英雄...我要坚强...我不能死...我要坚强...我还要给大少爷立传呢。”
她崩溃大哭，连站也站不稳了。我连忙扶住她，她一头载进我怀里。
“少爷！您就放心去渡海好了！只是那样的话...天地间又只剩下小女一人了！我就在这山里孤独终老！我谁也不嫁！我已经是少爷的人了！我谁也不嫁！”
我替她擦干眼泪，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她仿佛受宠若惊一般，很快强迫自己停止哭泣，带着哭红的眼睛说道：
“对不起少爷，我失态了，绝没有想阻止您渡海的意思，我这就去给您打造船只，准备物资。”
“夫人，请不要这样！我意已决，此生只愿与你相伴，再也不去渡海了。”
她吃惊地转过头来，泪眼凝望着我。
“少爷！还请您多加斟酌...”
“...请海涵，是我冒失了，还没问询过姑娘的意见。云墨小姐，可愿做我的夫人？”
“恭敬不如从命！”
她很爽朗地笑起来，解开发束披散短发，实在是格外可爱。
“你看看，我还穿着男人家的衣服呢，这可太丢人了。”
“娶了个花木兰，这也是件幸事。”
她领着我前到一座亭子面前，牌匾上明晃晃写着：
“牡丹亭。”
我问她，牡丹亭可是名剧《牡丹亭还魂记》里那座亭，她说：
“不知道哦，一心净土里时常出现我都没见过的东西，或许是人心境的映射吧。”
她为我泡了一杯红茶，一边泡一边嘀咕着：
“我就和夫君终老在这片山上，每天隐居在此泡泡茶喝喝酒读读书。山上美景数不胜数，不必再回到人间，我也懒得再去记录历史。”
“是呀，有仙姑夫人相伴就是好。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里终老。”
她将茶递给我，我一口酒一口茶地喝着，她看着我的滑稽样不禁笑出了声。
“今天喝个痛快，明天可不许这样喝酒了。”
“遵命，夫人。”
她大笑起来，深深喝了一口酒，大概喝下去半小坛之多，喝完之后满面红光，恐怕快要醉了，她忽然拍了拍我，示意我往身后看。
亭外忽然回到白天烟雨如梭，一对恋人在桥上执手相望，女子撑着伞，一旁灌木丛枯黄，却显出一般美感。
“一对恋人，这里还有别人？”我问
“没有，那是未来的事。我在东花坊时也见过，在船上看见了未来的事。”云墨轻描淡写地说。
我的记忆被猛然唤醒，我在东花坊也曾见过同样的场景。可是那两人是谁，又是什么关系，实在是记不清了。
云墨站起身，趁着醉意唱起戏来。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唱罢，她飒然脱去上衣，遮去**，肩臂强健如久战老兵。
“夫君，此夜再无氐惆，快活一番吧。”
烛影摇红，佳人相伴，此夜注定难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