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居民们回到家中,冷清的小镇逐渐恢复了生气。面包坊中飘出诱人的麦香,缝纫机开始嘎吱作响,街坊邻居之间也寒暄交谈起来。
房屋是最普通的白色砖块搭建而成,清一色的二层民居,整个小镇内最高大的建筑大概就是同样散发出朴素味的教堂。人们手中的早餐是面包,穿着的不是白色长袍,就是破烂的亚麻布衣服。这样一看,就连凯尔斯身上普通的服装都算得上精良。
落后的西方中世纪小镇。凯尔斯匆匆扫了几眼就下了这样的定义。他感到无趣,撇了撇嘴,不再去细看,而是将目光转向安洁莉娜。
街道两旁的人们见到安洁莉娜,纷纷停下手中的活,挺直腰板打招呼。
“圣女小姐早上好!”
“今天您也是如此迷人啊。”
“早上好。”“您过奖了,请不要在意我,继续工作吧。”安洁莉娜一一笑着回应。
而凯尔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人们看他的眼神不是莫名其妙,就是鄙视和不屑,就好像看到了碍眼的苍蝇。
凯尔斯忍不住攥紧拳头。
“大家肯定都会原谅你的,凯尔斯。”安洁莉娜见凯尔斯脸色阴沉,不合时宜地安慰道。
“嗯……我知道了。”凯尔斯沉吟片刻,抬起头,腼腆地笑了笑。
安洁莉娜的双眼弯成月牙,她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不再看凯尔斯,专心致志地带起路来。
凯尔斯伪装出的笑容消失不见,他睁开眼,眼神阴冷,死死盯着安洁莉娜。
这些居民,只是愚蠢地相信着自己脑补出的高贵女神。他们何曾见过女神真正的样子?何曾被所谓的女神压在身下?又何曾被女神禁言后反复羞辱?
还有安洁莉娜,被尊为圣女,却不曾在意过别人的感受。她既然享受着众星捧月,又有什么立场向遭人唾弃的凯尔斯传递善意?终究是伪善,终究只不过将他伤得更深。
凯尔斯从不曾原谅任何伤害他的人。他早晚会证明自己足够强大,让所有伤害过他的人哑口无言。
当然,这一系列心理活动都无人得知。
两人穿过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最终来到小镇西面的居民区。
这里的房屋多是两层的别墅,彼此之间用栅栏隔开,每栋别墅周围都有一片不小的绿地。甚至有人在里面搭建了小型的农舍。凯尔斯注视着一匹悠闲地吃着草的白色小胖马,感到新奇。这是他在地球难以见到的场景。
小胖马察觉到凯尔斯的目光,抬起头,和他对视一眼。随后它怪叫一声,迈着短粗的小腿转身跑开了。
凯尔斯眼角跳了跳。
“不是你的错啦,佩加很怕生的……”安洁莉娜见凯尔斯面色不善,无奈地劝慰道。
凯尔斯倒也没有和畜生斤斤计较,只是觉得谁都能看不起自己很不爽。
他长叹一声:“那么安洁……安洁莉娜,请问你所说的神父住在哪里呢?”
凯尔斯极不习惯称呼别人的名字,他在念安洁莉娜的名字的时候,舌头绊了一下。
安洁莉娜差点笑出来,被凯尔斯狠狠瞪了一眼才轻咳一声:“嗯,其实呢,我们已经到了。”
她说着,轻轻推开身前的栅栏门,走了进去。刚才逃跑的小胖马听到开门声,又慢悠悠地折返回来,俯下身用马头蹭了蹭安洁莉娜的娇躯。安洁莉娜伸出手抱住了它的脑袋,低垂着眼帘,柔声道:“佩加,我回来了。”
被称为佩加的小胖马显得十分高兴,啪嗒啪嗒地流着口水,下垂的尾巴左右摆动,享受着安洁莉娜的爱抚。
凯尔斯看傻眼了。果然圣女就是圣女,对什么生物都很善良,完全不嫌脏和臭……
呃,好吧,也有一些人不如马的意思。
“傻站在门口干什么呢?”安洁莉娜的呼唤声传来,她已经站在了别墅的门前。而佩加见安洁莉娜准备进屋,转眼又不见了,完全没有和凯尔斯共处的意思。
凯尔斯撇撇嘴,快步上前,率先一把将门推开。
“等一下凯尔斯,不敲门是很不礼貌的……”安洁莉娜嗔怪,但是凯尔斯毫不在意。
“屋主人又不可能就站在门后,有什么关……”
凯尔斯瞠目结舌地抬头看着门后站立的高大身影,把没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如果没有看到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仍谁也想不到眼前的男人竟会是一名老人。他比凯尔斯足足高出两个头,鼓胀的肌肉将宽大的牧师袍绷紧,布满皱纹的苍老脸庞上有一道从左眼角延伸到下巴的疤痕。他的白发被梳理成了精神的背头,被修建得恰到好处的短胡子贴在下半张脸上。
眼前这位老人非但不显得苍老,反而比常人更有精气神。他微眯着眼注视凯尔斯,目光灼灼,似乎是要看穿他的灵魂。
凯尔斯意识到刚才的行为的确唐突了,但是自尊心不允许他抢在人前先道歉。他只好逼自己迎上老人的视线。老人微微眯起眼,漆黑的瞳孔中看不出有什么感情。
“布兰度神父,这位是……”
一回生二回熟,安洁莉娜见两人之间视线接触,硝烟味渐起,便熟练地打起了圆场。
这一次被打断的是安洁莉娜。
“我当然知道这是谁。艾斯托弗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了。可怜的孩子,你一定收了不少委屈,快进屋吧。”布兰度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威严,而是低沉而富有磁性,语气慈祥而温和。他轻轻一侧身,示意凯尔斯和安洁莉娜进屋。
这人怎么回事?
尽管布兰度的话让凯尔斯一时有些感动,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他看不出这名神父对他的态度究竟如何。换句话说,慈祥不过是表象。慈祥的表象下隐藏的是什么?凯尔斯无法想象,但可以肯定,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想通了这一点,凯尔斯便没给布兰度什么好脸色,径直走进别墅内。安洁莉娜张了张嘴,还是没提醒凯尔斯注意礼节,只是对布兰度抱歉地笑了笑,然后脱下修女靴,光着白嫩的小脚丫走进屋内。
凯尔斯的靴子在别墅干净的石头地面上留下一串泥痕,然而他本人毫无自觉。安洁莉娜微微皱眉,踮着脚绕开了脏污。布兰度淡淡地瞥了一眼地上,没说什么,反手关上了大门。
整座建筑由纯白色的砖块垒砌而成,从里面看白晃晃的有点刺眼。一楼有着不少的房间,大多房门紧闭,中间旋转式的楼梯直通二楼。
“安洁,能不能麻烦你去给佩加添点饲料?他这两天瘦了不少。”布兰度说着,推开了一扇房间的房门。
凯尔斯撑着脖子望了望,只见房间里是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不明用途的纸张,一旁的书柜塞得满满当当。看样子兼具会客厅和办公室两个用处。
“好的,布兰度神父。”安洁莉娜欠身回答道,随后悄悄对着凯尔斯眨了眨眼。
凯尔斯完全没理解安洁莉娜的暗示,一头雾水。但是没等他仔细揣测安洁莉娜的用意,布兰度就对他做出“请进”的手势。凯尔斯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会客厅内。
“砰”的一声让凯尔斯心惊,他有些神经质地回头,发现布兰度将会客室的房门关上了。
“怎么了孩子?别紧张,坐吧。”布兰度见凯尔斯紧张兮兮的样子,宽厚地笑了笑,拍了拍一把木椅的椅背。
尽管笃定布兰度有所图谋,但凯尔斯还是如言坐了下来。布兰度无奈地笑了笑,用宽大的手掌拍了拍凯尔斯的背。
凯尔斯感到十分厌恶。他有一种预感,自己不是要被利用,就是要被怜悯。眼前带着慈祥面具的布兰度,他绝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见凯尔斯没有反应,布兰度也没再多说什么,坐在了凯尔斯对面。他取来一只羽毛笔,拧开墨水瓶,开始处理小镇上的事务。
凯尔斯趁机看了看纸上的文字,但是半个字都看不懂。看来尽管听说都自带翻译,但阅读和写字还是有相当的困难。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神父头也不抬地问道,但是语气依旧温和,没有冷落的意思。
“……凯尔斯。”
“听艾斯托弗说,你砸坏了教堂的玻璃。”
还不是拜那个宅女女神所赐?凯尔斯腹谤道。但是他无法说出口。
“是我,那又怎样?”最终,凯尔斯只能用恶劣的话语来维护脆弱的自尊。
“没有受伤吧?”布兰度对凯尔斯的虚张声势视若无睹。
“托一个娘炮的福,我被他一大飞脚踹到地上了,才算没摔散架。”凯尔斯讥讽道。
布兰度手中的羽毛笔停顿了一下。
“我替艾斯托弗向你道歉,凯尔斯。安洁是教会的圣女,主教的女儿,将来要继承这个国家的人。艾斯托弗只是想尽一名骑士的职分,希望你可以原谅他。”
布兰度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用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凯尔斯。
凯尔斯心里发毛,不只是因为布兰度的审视,更因为他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
“行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凯尔斯双手撑桌,壮着胆子对布兰度发动攻势,“神父大人把我单独叫来,肯定不只是想谈这些小事吧?”
凯尔斯实际上十分紧张,但是人偶并没有心脏,自然也不会脸红心跳,呼吸紊乱。他要把主动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只有这样他才能有一些安全感。殊不知这样的行为更凸显了他懦弱而无能的本质。
“嗯……放轻松,凯尔斯。像安洁一样,叫我布兰度神父就好。”布兰度轻声说道。
凯尔斯没有回答,而是紧盯着布兰度,等待着他的回答。
布兰度见凯尔斯执着的样子,无奈地摊开手:“孩子,没有人想伤害你。艾斯托弗是这样,安洁莉娜是这样,我这个老头子也是这样。只要你不做其他出格的事,就能作为无信仰者在比斯迪继续生活。”
“没有人想伤害你”,凯尔斯认为这是自己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然而笑声显得那么苍白和可怜。
布兰度静静地看着他,想要看看他究竟会表演什么。
“布兰度神父,如果我真心忏悔自己对女神的不敬,真的就能在这里像常人一样生活吗?”凯尔斯渐渐止住了笑声,他将身子前倾,靠近布兰度神父,神情真挚,好像真的在为自己的行为忏悔。
“我向女神起誓。”布兰度神色平静,不过眼神愈发深邃。
凯尔斯嘴角微微翘起,瞪大眼睛,灰暗的瞳孔隐隐闪烁着癫狂。
如果我在这里告诉你,你信仰的女神就是个宅女,不仅不好好穿衣服,还伪善而无情,你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你会怎么做呢?
这就是凯尔斯,向来都只会把话说死,把事做绝。
然而凯尔斯还没将上面的话说出口,布兰度神父就开口了。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说那样的话,孩子。”神父的语气依旧是那样温和而慈祥,但是凯尔斯却感到遍体生寒。
刚升起的疯狂想法转眼消散,凯尔斯的瞳孔微微颤动,看着眼前神色如常的布兰度。
布兰度放下羽毛笔,直视凯尔斯。他的眼神如刀剑般锐利,凯尔斯似乎能听见亡魂的哀嚎,这种感觉不比阿玛斯的怒火,而是更加令人窒息的,宛如实质的杀意。
“当然,你也可以试试。”神父的话让凯尔斯感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