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陷入黑暗。
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眼不可视,耳不能听,整个人像是被混沌的鸡子包裹住一般,失去了对于外界的认知。
但是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一瞬间。
下降开始了。
并非从物理学的角度上,而是从某种更为玄妙,难以用语言概括的阶层上,被人拉扯着,不断下落。
不是没有感到恐惧,但是我相信,信是不会加害于我的。
渐渐的,感受到了风。因为极速下降而形成的风压,包裹住我的身体。那是理所当然,但是对于我来说,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的感觉。
灵是没有身体的,灵对于风的认知,是一个一个符号与数字。
那么,感受到风这一事实,只能论证一件事情——
我的认知能力,正在下降。
从灵的层次,向着人类的层次,下降……
丧失感让我紧咬住嘴唇。
下意识的动作,人类的动作,灵所不能做到的动作……
从中枢神经反应出嘴唇上的触感,到我意识到转化过程已经完成,只度过了刺激数个神经元的微小时间量。
于是,我睁开了眼。
四月的阳光洒在我的眼睑上,对比整个,人生不过是一小段的时间内失去了身体,竟然让我对此刻的这种感受觉得不可思议了。
“信的睫毛真的好长啊,不,该说是绘乃的睫毛长吧,因为这本来是绘乃的身体。”
我转过头去,能看到绘乃正有些担心地站在我身边。
冲着她微微一笑,我松开了握住她的手,上前一步。
“好久不见了,奈绪。不,其实上周才见过呢,不过总觉得这么说比较帅气呢,啊哈哈。”
站在我对面的奈绪,用略带疑惑的表情看着我,她漂亮的大眼睛里,还荡着残留的泪光,那副模样真是让人心疼。
在她的视角中,我不过是自说自话了几句,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吧。的确无法想到,内在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
借助信所施展的灵术,我终于能够使用肉体,来和奈绪交谈了。
虽然不是自己的身体感觉有点微妙……
“是我哦,奈绪的话一定能够感觉出来的吧。”能看到奈绪的表情呈现夸张的变化,我苦笑着,说到,“嘛,不要在意身体的事情,就相信是我站在你面前就行了。”
“这么可能不在意!姐姐你,不是……”
奈绪犹豫着,没法把话说出来。
“不是已经死了,对吗?”
代替她,我这么说道。奈绪苍白着脸,点了点头,眼睛中半是激动半是疑惑。
这种时候要怎么处理呢……真是伤脑筋啊,信在将自己的意识封闭之前,可没有告诉我应该怎么解释这个状态?
恐怕也不是能够和盘托出的氛围吧。
“小早川同学,其实是十分少见的灵媒哦,能够和死者对话,并且让她们短时间内凭依在自己的身上。放在古代的话,就是会在神社中被人供奉的巫女呢。”
露露莉亚·V·波尔多,代替我给出了解释。她朝着我眨眨眼睛,示意我配合她的话。这个人还真是相当神秘啊,虽然能力上是超一流的,但是总感觉她在打着什么不好的算盘,也不知道信跟着他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算了,这里还是按照她的步调走吧。既然是要让这里成为最后的舞台,想必她对于出演人物的设定,已经胸有成竹了吧。
“是的,就是这个样子,所以才会让小早川也参与调查。”
“这种事情……”
奈绪还是不能相信。嘛,就算是正常人,这种时候也不会轻易地相信吧?更何况奈绪这个孩子,对于别人的防范心理特别强烈,想要让她相信,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波尔多笑了笑,从怀中掏出几个文件档案。
“这是由防卫省直接颁发的有关我们三个人的身份证明。学习过相关知识的高桥同学,一定是能够确认这些文件的真伪的吧。”
嘛,因为的确是真的文件,所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原来如此,还有这招啊。
对于奈绪来说,感情论或者说是动机论,都是没有意义的,能够说服她的,只有白纸黑字的事实。
她变成这样的孩子了啊。
这样子的话……应该就能自己保护好自己了。
这么想着,我的内心却不由得感受到沉重的哀伤。
就算是要被人保护也好,我也不希望奈绪以这样的方式变得强大起来啊。像是这样子对所有的一切都抱有怀疑,战战兢兢地活下去,真的能够说是幸福吗?
身为她的姐姐,我什么都没办法为她做到吗?
确认过文件的奈绪,似乎是终于认可了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她转过头来,用湿润的大眼睛,轻声呼唤。
“姐姐……舞姐姐。”
那个称呼让我心头一颤。
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这么称呼过了。“舞姐姐”,小的时候,奈绪就是这么喊着我的名字,跟在我的身后的。
或许是因为对这个称呼产生了反应,本来应该对世间的一切无所感觉的我,才会特别温柔地对待信吧。
本以为是自己妹妹的替代品,没想到是多了一个弟弟啊,呵呵。
真是幸福啊。
“那个称呼……”
“唉?”
“多喊几次,好吗?”
两行清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温暖的风,穿过打开着的窗户,轻轻卷动我的头发。
树叶的清香,心脏的跃动,指尖的麻痹……来自身体各处的感官,反映出了世界的美丽。明明是比灵体要少的多的信息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为什么我会觉得,这样看到的世界,反而更加美丽呢?
“舞姐姐,我……”
奈绪的眼睛变得通红,她哽咽着,没法出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的话,又该说些什么呢?是我的话,要怎么拯救奈绪呢?
明明信给我创作了那么好的条件,打开了奈绪的心房,我一定要做到才行。
我回想起信最后说的话。
“真相……”
“唉?”
“我来告诉奈绪,真相吧。”
只有我所看到的,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看到的,让人哭笑不得又无奈的光景。本来打算带到棺材里面去,不如说是已经带到棺材里面去了,却又用绘乃的身体说出来。这是命运的循环还是因果的报应呢?都无所谓了,如果能够拯救奈绪的话……
“我啊,没有自杀哦。”
“咔哒”,最后一块玻璃合上的声音。拼凑完整的镜子当中,倒映出事实的真相来。
颠倒错乱,是非扭曲,因果循环……
那就是,我与奈绪,还有那个男人之间的故事。
“发生那件事情的时候,奈绪还小,所以可能记不得了。
那还是美好的每一天,是一切开端的发生之前。
父亲他,是那个男人,是高桥龙须手下的员工哦。我曾经,在去父亲公司给他送钥匙的时候,见过那个人一次。
那个时候,他的妻子还没有死,两个人很恩爱的在花园里散步。
那位的夫人真的是位漂亮的美人呢,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知性温柔的人,只不过是迷路的时候和她说了几句话,却觉得她是个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
而能够配上那样的人的,走在她身旁的高桥龙须……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个没有继承家族产业的年轻人,并不像是现在这样老成,看上去就像是个急于展现自己的毛躁的青年。
但是,很有趣。
看着他努力却又不小心出丑,露出尴尬但是纯朴笑容的时候,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真是个有趣的人。
再之后,父亲因为工作原因离开了当地公司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了。
时隔2年见到他,是在我打工的棺材店。我学了木匠的手艺,但是因为年龄太小没有人愿意收留打工,只能做这种晦气而没有人愿意干的活计。
他过来预定了一口最好的棺材,让我在棺材上刻满了花。
真是个奇怪的人,为什么要在棺材上雕刻鲜花呢?
‘因为,她生前,最喜欢花了。’
只不过是两年时间,他改变了,我也改变了很多,以至于我没有认出来他到底是谁。直到我看到逝者的脸,我才回想起,在那个春意盎然的花园散步,仿佛是天作之合的两人。
‘你,不感到寂寞吗?’
身为学徒的我,问出这样的问题,一定是很傻吧。当时他只是没有看我,轻轻摇了摇头。
明明已经是十分繁忙的大财阀继承人,高桥龙须依然每隔几天,就要来看一次棺材的进度。每当那个时候,店里的人都会战战兢兢的不与他说话。只有我,脑海里一直想着的,是两年前那个害羞的青年,不由自主地,就向他搭话了。
‘给我讲讲,你和你夫人的故事吧。’
我一向是一个敢想敢做的人,并不感到有什么地位上的避讳。他似乎对我的举动感到很惊奇,但是他好像也很想找一个人倾诉一下这些事情。
于是,就变成了每次他来店里,我就会赶快做完手上的活,陪他聊天。
我的手艺一般,没有参与到制作棺材的作业组中。但是唯独那棺材上的花纹,是由我亲手刻上去的。
刻的是两年前所见的,那片美丽的花园。花园里,有着漫步其中的,公主与王子。
看到那副图的时候,他嘴唇抖动着,流下了眼泪。
啊,这个人,真的很爱他的夫人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受邀出席了葬礼仪式。在给自己制作的棺材献花的时候,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是自己和躺在棺材里的人,有了某种奇妙的联系,仿佛在听到她说。
‘那个人就拜托给你了。’
那自然是错觉,只是我的妄想。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龙须。
制作完棺材之后,我们已经没有了联系的必要,自然也不会再见面。尤其是半年后,发生了奈绪被收养的事情,让我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再下一次见面,已经又是隔了10年。
那个时候,即便隔了十年,即便他已经是个城府极深的政治家,是一个大财阀的掌舵人,再也不会露出那种天真的笑容与柔弱的眼泪,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只可惜,直到最后,他似乎都没有想起我是谁。”
我静静地诠释着,自己的爱恋与遗憾。
“奈绪被收养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被背叛了。
我当时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要成为能够养活自己和奈绪的强者,不再受到别人的胁迫,能够战胜生活的苦难。
为此拼尽全力的我,没有注意到奈绪心中的想法。不,这只是我的说辞,其实只是我没有用心去看而已。
我沉浸在不断进步的喜悦中,觉得很快,自己就能够触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却忘记了自己一开始,是为了什么理由,而努力前进的。
这还真是彻底搞错了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手段变成了目的,真正的目的反而变成了附带的东西。
没能关心奈绪,甚至连她在学校受到欺凌的事情都不知道。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我满足罢了。
但是那个时候的我不能明白这一点。
我其实并不生气奈绪改换姓氏,对于那个曾经的家,在父母逃避责任独自远离的时候,我就没有了对于姓氏的忠诚。残留的,只是一种不甘。
奈绪说得对,我的争胜心很强,强烈到我不愿意自己背负的姓氏,有着这样的过去,所以想要以自己的能力还上钱,抹去那样的阴影。
因此,对于像是父母一样逃开的奈绪,我感到愤怒。
所以才会和奈绪大吵了一架,之后也没有向孤儿院的教育者们了解奈绪地去向。若非如此,我应该能够尽早察觉到,奈绪就是龙须的养女才对。
一切都是命运吧。
无数个偶然交错在一起,让事情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即将和龙须结婚,甚至怀上身孕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要成为自己妹妹的继母。
多么残酷的事实啊,和奈绪见面的那个瞬间,我几乎无法忍受这样的冲击。
如果这样的事情让别人给知道了,那会是多么丢脸的事情啊。
绝对不行,不能让人知道……
绝对不行,不能让人知道……
绝对不行,不能让人知道……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我选择了自杀,奈绪你是这样想的吧。”
奈绪点了点头。
“的确是很符合我性格的猜测。但是,我没有自杀,因为……
我想获得幸福啊。
我爱着,高桥龙须啊。
即便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即便我可能只是那位夫人的替代品,永远无法取代在他心中的位置,我也想要和他在一起。
无数次的,十年来无数次的,想象在那片落花缤纷的花园中,和他肩并着肩散步的人是我。想象他露出单纯的笑容,想象他掏出戒指对我求婚。
梦想居然成真了。再次相遇,被他邀请一同共进午餐。交换了联系方式,假日一同出去散步。在金器店,被他用买下来的戒指求婚……
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仿佛是十年来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一般。
好幸福,真的好幸福,幸福到愿意将一切执念与追求全部放下。
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么恐怖,又这么让人喜悦的一件事情啊。
我是不会想要自杀的,就算会被人指指点点,就算会让奈绪感到为难,我也不会自杀的。
没有爱上那个人的你们是不会懂的,他对那时的我来说,就是整个世界。”
伴随着话语,泪珠像是雨点般滴落。已经无法再掩饰自己的心意了。
“所以,我要向奈绪道歉,原谅自私的我,原谅想要一个人获得幸福的我,原谅明明说好了要保护你,却把你丢下的我!”
“姐姐,不要说这种话,应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是我从你身边,从不愿意背负的事实中逃走了!这么多年来,姐姐都是一个人在努力,承担着家庭破裂的痛苦,我却在他人的庇护下过着大小姐的生活,应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不,都是因为我没能让奈绪安心,如果我能够做的更好……”
“那不是舞姐姐的错,舞姐姐已经十分努力了。如果没有姐姐那句‘我会保护你的’,我早就放弃活下去的希望,跟着父母一起走了。是姐姐,让我有勇气活下来的啊!活着是很美好的事情,这些全部都是,姐姐交给我的啊!”
奈绪在哭喊,我也在哭喊。有多少年没有这么声嘶力竭地喊过了呢?
成长后的奈绪,接触的体温,即便是没有血缘的身体也以同样的频率在跃动的心脏,啊啊,这就是活着啊……
“对不起,对不起啊奈绪,我先你一步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对不起,没办法继续守护你了,抱歉。”
“姐姐……呜呜呜”
明明好不容易互相理解了,明明好不容易解除了芥蒂,明明从今往后才是美好的每一天!
但是,我,宫崎舞,已经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
死了就是没办法再活下去。
死掉的人,是不应该与活着的人,有所交集的。
“奈绪,抱歉,你一直以为我在恨你,以为我讨厌你,所以感到很害怕,很愧疚吧?抱歉,要是能够早点将事情说清楚,说不定能让你过的更加轻松一点。虽然可能有点晚了,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
“最喜欢你了,最喜欢最喜欢最喜欢你了,我可爱的妹妹啊。”
感觉到了上升。
有什么东西在托着我的身体,要让我离开这具身体。
是时间到了吗?灵术要解除了吗?
不,不是那样子的……
这样啊,我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的执念是,害怕孤身一人的奈绪会无法从我死去的事实中解脱,所以才化身为灵守护着她,更重要的是,想要和她解开误会,想要姐妹之间和好,想要告诉她我爱她。
这些……现在全部,都已经做到了。
我望向左边,露露莉亚·V·波尔多正扶着精神恍惚的姬野星奏,微笑着看向我。
我望向右边,小早川绘乃正紧握着双手,仿佛是在为我们祈祷一般,双目盈满泪光。
奈绪的身边,已经有了很多温柔的人,而且有上川信在,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是奈绪的姐姐,也是守护她的骑士,也是为她所仰慕的hero。但是,在奈绪接下来的人生当中,必须得扮演这个角色的,不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嘛,信哟,既然你将身体托付给了我,那我就不客气的用了。
希望你醒过来之后不要生气,毕竟我都是一个死人了,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稍微任性一点,也是不要紧的吧。
轻轻走上前去,抬起奈绪小巧的下巴,在她疑惑的表情中,吻了下去。
女孩子和女孩子的吻,似乎比和男生接吻,要更加的香甜呢。
听说,女孩子是由砂糖、香辛料,还有某种美好的东西组成的,所以,女孩子之间的吻,才会如此美好吧。
“姐姐,你这……”
“这是我代替这具身体的主人,吻的哦。他是我认可的骑士,也是拯救了我的hero。奈绪,要幸福哦。”
瞪大了眼睛的奈绪,像是听明白了我的话一样,双手紧紧地环抱住我的背部。
“不要,姐姐别走!不要离开我啊!”
“抱……歉……似乎已经……不得不走了……”
拉扯我灵魂的力量越来越大,很快就要把我从这个世界中给弹出去。今天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她们了,一会也好,一小会也好,再让我和她们说几句话!
“舞姐姐……”奈绪抬头望向我,望着我的眼睛,“名字,喊我的名字!”
名字?
啊,这样啊,说起来,我还没有喊过奈绪的名字呢。
如果这是你最后的请求,我一定要做到。
拉扯的力量越来越强,简直就像是贯穿天地的龙卷风一样。在那势不可挡的力量之中,我苦苦挣扎着,要完成奈绪最后的愿望。
……奈绪……
XX……奈绪……
……
…………
……………………
“要努力活下去啊!宫崎奈绪!!!!!!!!!!!!”
世界开始旋转,变成面,变成线,变成点……眨眼间,晴朗的天空,悠哉的流云,哭泣的奈绪,守望着我的大家,全部都消失了。
世界归于混沌,一切都变成了数据,美丽的景致,哪里都不会存在了。
拉扯力逐渐增大,我向上攀升,向着比天空更高,向着比星星更远,向着比地球的历史更为悠久的那个地方……攀升,不断攀升……
在那最高最远的地方,会有些什么呢?灵体的世界,会是怎样的世界呢?那个世界,会有那个世界的绿树和天空吗?
没能实现梦想就死掉的我,在那边会有作为补偿的,美好的每一天吗?
意识逐渐变得清晰,感情却渐渐变得淡薄,那些本该无法忘却的回忆,却像是变成了冲洗出来的照片上的风景,美丽却并不动人。
但是,不要紧的,我已经释然了。
虽然记忆只是有如布景道具上的景色……我的人生亦不完美……但是,和她们一起经历的分分秒秒,毫无疑问,都是……
美好的每一天!
……
再见了,大家。
(呼唤汝之名 True END)